正文 卷三十五 訴窮漢暫掌別人錢 看財奴刁買冤家

兩口兒帶了小孩子,到一個店裡來。店小二接著,道:「可是要買酒吃的?」周秀才道:「可憐,我那得錢來買酒吃?」店小二道:「不吃酒,到我店裡做甚?」秀才道:「小生是個窮秀才,三口兒探親回來,不想遇著一天大雪。身上無衣,肚裡無食,來這裡避一避。」店小二道:「避避不妨。那一個頂著房子走哩!」秀才道:「多謝哥哥。」叫渾家領了孩兒同進店來。身子抖抖的寒顫不住。店小二道:「秀才官人,你每受了寒了。吃杯酒不好?」秀才嘆道:「我才說沒錢在身邊。」小二道:「可憐,可憐!那裡不是積福處?我舍與你一杯燒酒吃,不要你錢。」就在招財利市面前那供養的三杯酒內,取一杯遞過來。周秀才吃了,覺道和暖了好些。渾家在旁,聞得酒香也要杯兒敵寒,不好開得口,正與周秀才說話。店小二曉得意思,想道:「有心做人情,便再與他一杯。」又取那第二杯遞過來道:「娘子也吃一杯。」秀才謝了,接過與渾家吃。那小孩子長壽,不知好歹,也嚷道要吃。秀才簌簌地掉下淚來道:「我兩個也是這哥哥好意與我每吃的,怎生又有得到你?」小孩子便哭將起來。小二問知緣故,一發把那第三杯與他吃了。就問秀才道:「看你這樣艱難,你把這小的兒與了人家可不好?」秀才道:「一時撞不著人家要。」小二道:「有個人要,你與娘子商量去。」秀才對渾家道:「娘子你聽么,賣酒的哥哥說,你們這等饑寒,何不把小孩子與了人?他有個人家要。」渾家道:「若與了人家,倒也強似凍餓死了,只要那人養的活,便與他去罷。」秀才把渾家的話對小二說。小二道:「好教你們喜歡。這裡有個大財主,不曾生得一個兒女,正要一個小的。我如今領你去,你且在此坐一坐,我尋將一個人來。」

當下張氏道:「似這般風又大,雪又緊,怎生行去?且在那裡避一避也好。」周秀才道:「我們到酒務里避雪去。」

員外就領了進去與媽媽看了,媽媽也喜歡。此時長壽已有六歲,心裡曉得了。員外教他道:「此後有人問你姓甚麼,你便道我姓賈。」長壽道:「我自姓周。」那賈媽媽道:「好兒子,明日與你做花花襖子穿,我也只是姓周。」員外心裡不快,竟不來打發周秀才。秀才催促陳德甫,德甫轉催員外。員外道:「他把兒子留在我家,他自去罷了。」陳德甫道:「他怎麼肯去?還不曾與他恩養錢哩。」員外就起個賴皮心,只做不省得道:「甚麼恩養錢?隨他與我些罷。」陳德甫道:「這個,員外休耍人!他為無錢,才賣這個小的,怎個倒要他恩養錢?」員外道:「他因為無飯養活兒子,才過繼與我。如今要在我家吃飯,我不問他要恩養錢,他倒問我要恩養錢?」陳德甫道:「他辛辛苦苦養這小的與了員外為兒,專等員外與他些恩養錢回家做盤纏,怎這等耍他?」員外道:「立過文書,不怕他不肯了。他若有說話,便是翻悔之人,教他罰一千貫還我,領了這兒子去。」陳德甫道:「員外怎如此斗人耍,你只是與他些恩養錢去,是正理。」員外道:「看你面上,與他一貫鈔。」陳德甫道:「這等一個孩兒,與他一貫鈔忒少。」員外道:「一貫鈔許多寶字哩。我富人使一貫鈔,似挑著一條筋。你是窮人,怎倒看得這樣容易?你且與他去,他是讀書人,見兒子落了好處,敢不要錢也不見得。」陳德甫道:「那有這事?不要錢,不賣兒子了。」再三說不聽,只得拿了一貫鈔與周秀才。秀才正走在門外與渾家說話,安慰他道:「且喜這家果然富厚,已立了文書,這事多分可成。長壽兒也落了好地。」渾家正要問道:「講到多少錢鈔?」只見陳德甫拿得一貫出來。渾家道:「我幾杯兒水洗的孩兒偌大!怎生只與我貫鈔?便買個泥娃娃,也買不得。」陳德甫把這話又進去與員外說。員外道:「那泥娃娃須不會吃飯。常言道有錢不買張口貨,因他養活不過才賣與人,等我肯要,就勾了,如何還要我錢?既是陳德甫再三說,我再添他一貫,如今再不添了。他若不肯,白紙上寫著黑字,教他拿一千貫來,領了孩子去。」陳德甫道:「他有得這一千貫時,倒不賣兒子了。」員外發作道:「你有得添添他,我卻沒有。」陳德甫嘆口氣道:「是我領來的不是了。員外又不肯添,那秀才又怎肯兩貫錢就住?我中間做人也難。也是我在門下多年,今日得過繼兒子,是個美事。做我不著,成全他兩家罷。」就對員外道:「在我館錢內支兩貫,湊成四貫,打發那秀才罷。」員外道:「大家兩貫,孩子是誰的?」陳德甫道:「孩子是員外的。」員外笑還顏開道:「你出了一半鈔,孩子還是我的,這等,你是個好人。」依他又去了兩貫鈔,帳簿上要他親筆註明白了,共成四貫,拿出來與周秀才道:「這員外是這樣慳吝苦克的,出了兩貫,再不肯添了。小生只得自支兩月的館錢,湊成四貫送與先生。先生,你只要兒子落了好處,不要計論多少罷。」周秀才道:「甚道理?倒難為著先生。」陳德甫道:「只要久後記得我陳德甫。」周秀才道:「賈員外則是兩貫,先生替他出了一半,這倒是先生齎發了小生,這恩德怎敢有忘?喚孩兒出來叮矚他兩句,我每去罷。」陳德甫叫出長壽來,三個抱頭哭個不住。分付道:「爹娘無奈,賣了你。你在此可也免了些饑寒凍餒,只要曉得些人事,敢這家不虧你,我們得便來看你就是。」小孩子不捨得爹娘,吊住了,只是哭。陳德甫只得去買些果子哄住了他,騙了進去。周秀才夫妻自去了。

一日,張善友要到東嶽廟裡燒香求子去,對渾家道:「我去則去,有那五台山的僧所寄銀兩,前日是你收著,若他來取時,不論我在不在,你便與他去。他若要齋吃,你便整理些蔬萊齋他一齋,也是你的功德。」李氏道:「我曉得。」張善友自燒香去了。去後,那五台山和尚抄化完卻來問張善友取這項銀子。李氏便白賴道:「張善友也不在家,我家也沒有人寄其么銀子。師父敢是錯認了人家了?」和尚道:「我前日親自交付與張長者,長者收拾進來交付孺人的,怎麼說此話?」李氏便賭咒道:「我若見你的,我眼裡出血。」和尚道:「這等說,要賴我的了。」李氏又道:「我賴了你的,我墮十八層地獄。」和尚見他賭咒,明知白賴了。爭奈他是個女人家,又不好與他爭論得。和尚沒計奈何,合著掌,念聲佛道:「阿彌陀佛!我是十方抄化來的布施,要修理佛殿的,寄放在你這裡。你怎麼要賴我的?你今生今世賴了我這銀子,到那生那世上不得要填還我。」帶者悲恨而去。過了幾時,張善友回來,問起和尚銀子。李氏哄丈夫道:「剛你去了,那和尚就來取,我雙手還他去了。」張善友道:「好,好,也完了一宗事。」

在下為何先說此一段因果,只因有個貧人,把富人的銀子借了去,替他看守了幾多年,一錢不破。後來不知不覺,雙手交還了本主。這事更奇,聽在下表白一遍。

出了廟門去,真是時來福湊,恰好周秀才家裡看家當直的,因家主出外未歸,正缺少盤纏,又晚間睡著,被賊偷得精光。家裡別無可賣的,只有後園中這一垛舊坍牆。想道:「要他沒用,不如把泥坯賣了,且將就做盤纏度日。」走到街上,正撞著賈仁,曉得他是慣與人家打牆的,就把這話央他去賣。賈仁道:「我這家正要泥坯,講倒價錢,吾自來挑也。」果然走去說定了價,挑得一擔算一擔。開了後園,一憑賈仁自掘自挑。賈仁帶了鐵鍬,鋤頭,土蘿之類來動手。剛扒倒得一堵,只見牆腳之下,拱開石頭,那泥簌簌的落將下去,恰象底下是空的。把泥拔開,泥下一片石板。撬起石板,乃是蓋下一個石槽,滿槽多是土磚塊一般大的金銀,不計其數。旁邊又有小塊零星楔著。吃了一驚道:「神明如此有靈!已應著昨夢。慚愧!今日有分做財主了。」心生一計,就把金銀放些在土蘿中,上邊覆著泥土,裝了一擔。且把在地中挑未盡的,仍用泥土遮蓋,以待再挑。挑著擔竟往棲身破窯中,權且埋著,神鬼不知。運了一兩日,都運完了。

卻說那周榮祖秀才,自從同了渾家張氏,孩兒長壽,三口兒應舉去後,怎奈命運未通,功名不達。這也罷了,豈知到得家裡,家私一空,止留下一所房子。去尋尋牆下所埋祖遺之物,但見牆倒泥開,剛剩得一個空石槽。從此衣食艱難,索性把這所房子賣了,復是三口兒去洛陽探親。偏生這等時運,正是:時來風送膝王閣,運退雷轟薦福碑。

過得兩年李氏生下一子。自生此子之後,家私火焰也似長將起來。再過了五年,又生一個,共是兩個兒子了。大的小名叫做乞僧;次的小名叫做福僧。那乞僧大來極會做人家,披星戴月,早起晚眠,又且生性慳吝,一文不使,兩文不用,不肯輕費著一個錢,把家私掙得偌大。可又作怪,一般兩個弟兄,同胞共乳,生性絕是相反。那福僧每日只是吃酒賭錢,養婆娘,做子弟,把錢鈔不著疼熱的使用。乞僧旁看了,是他辛苦掙來的,老大的心疼。福僧每日有人來討債,多是瞞著家裡外邊借來花費的。張善友要做好漢的人,怎肯叫兒子被人逼迫門戶不清的?只得一主一主填還了。那乞僧只叫得苦。張善友疼著大孩兒苦掙,恨著小孩兒盪費,偏吃虧了。立個主意,把家私勻做三分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