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三十四 聞人生野戰翠浮庵 靜觀尼晝錦黃沙巷

話休絮煩,有個常州理刑廳隨著察院巡歷,查盤蘇州府的,姓袁,因查盤公署,就在察院相近不便,亦且天氣炎熱,要個寬敞所在歇足。縣間借得豪家莊院,送理刑去住在裡頭。一日將晚,理刑在院中閑步,見有一小樓極高,可以四望。隨步登樓,只見樓中塵積,蛛網蔽戶,是個久無人登的所在。理刑喜他微風遠至,心要納涼,不覺遷延,佇立許久。遙望側邊,對著也是一座小樓。樓中有三五個少年女娘,與一個美貌尼姑,嘻笑玩耍。理刑倒躲過身子,不使那邊看見。偷眼在窗里張時,只見尼姑與那些女娘或是摟抱一會,或是勾肩搭背,偎臉接唇一會。理刑看了半晌,搖著頭道:「好生作怪!若是女尼,緣何作此等情狀?事有可疑。」放在心裡。

尼姑做張做智,算了一回,說道:「姑娘這命,只不要在媽媽身伴便好。」媽媽道:「老身雖不捨得他離眼前,今要他病好,也說不得。除非過繼到別家去,卻又性急里沒一個去處。」尼姑道:「姑娘可曾受聘了么?」媽媽道:「不曾。」尼姑道:「姑娘命中犯著孤辰,若許了人家時,這病一發了不得。除非這個著落,方合得姑娘貴造,自然壽命延長,身體旺相。只是媽媽自然捨不得的,不好啟齒。」媽媽道:「只要保得沒事時,隨著那裡去何妨?」尼姑道:「媽媽若割捨得下時,將姑娘送在佛門做個世外之人,消災增福,此為上著。」媽媽道:「師父所言甚好,這是佛天面上功德。我雖是不忍拋撇。譬如多病多痛死了,沒奈何走了這一著罷。也是前世有緣,得與師父廝熟。倘若不棄,便送小女與師父做個徒弟。」尼姑道:「姑娘是一點福星,若在小庵,佛面上也增多少光輝,實是萬分之幸。只是小尼怎做得姑娘的師父?」媽媽道:「休恁他說!只要師父抬舉他一分,老身也放心得下。」尼姑道:「媽媽說那裡話?姑娘是何等之人,小尼敢怠慢他!小庵雖則貧寒,靠著施主們看覷,身衣口食,不致淡泊,媽媽不必掛心。」媽媽道:「恁地待選個日子,送到庵便了。」媽媽一頭看曆日,一頭不覺簌簌的掉淚。尼姑又勸慰了一番。媽媽揀定日子,留尼姑在家,住了兩日,雇只船叫女兒隨了尼姑出家。母子兩個抱頭大哭一番。

說話的,依你如此說,怎麼今世上也有偷期的倒成了正果?也有奸騙的,到底無事,怎見得便個個死於非命?看官聽說,你卻不知,一飲一啄,莫非前定。夫妻自不必說,就是些閑花野草,也只是前世的緣分。假如偷期的,成了正果,前緣湊著,自然配合,奸騙的保身沒事,前緣償了,便可收心。為此也有這一輩,自與那痴迷不轉頭送了性命的不同。

如今且說一個男假為女,奸騙亡身的故事。蘇州府城有一豪家莊院,甚是廣闊。庄側有一尼庵,名曰功德庵。也就是豪家所造。庵里有五個後生尼姑,其中只有一個出色的,姓王,乃雲遊來的,又美麗,又風月,年可二十來歲。是他年紀最小,卻是豪家生意,推他做個庵主。元來那王尼有一身奢嘛的本事:第一件一張花嘴,數黃道白,指東話西,專一在官室人家打踅,那女眷們沒一個不被他哄得投機的。第二件,一付溫存情性,善能休察人情,隨機應變的幫村。第三件,一手好手藝,又會寫作,又會刺繡,那些大戶女眷,也有請他家裡來教的,也有到地庵里就教的。又不時有那來求子的,來做道場保禳災悔的;他又去富貴人家及鄉村婦女誘約到庵中作會。庵有凈室十六間,各備床褥衾枕,要留宿的極便。所以他庵中沒一日沒女眷來往。或在庵過夜,或兒日停留。又有一輩婦女,赴庵一次過,再不肯來了的。至於男人,一個不敢上門見面。因有豪家出告示,禁止遊客閑人。就是豪家妻女在內,夫男也別嫌疑,恐怕罪過,不敢輕來打攪。所以女人越來得多了。

不覺已是穿針過期,又值六月半盂蘭盆大齋時節。杭州年例,人家功果,點放河燈。那日還是六月十二日,有一大戶人家差人來庵里請師父們念經,做功果。庵主應承了,眾尼進來商議道:「我們大眾去做道場,十三到十五有三日停留。聞官人在此,須留一個相陪便好。只是忒便宜了他。」只見兩尼,你也要住,我也要住,靜觀只不做聲。庵主道:「人家去做功果,自然推不得。不消說聞官人原是靜觀引來的,你兩個討他便宜多了,今日只該著靜觀在此相陪,也是公道。」眾人道:「師父處得有理。」靜觀暗地歡喜。眾尼自去收拾法器經箱,連老道者多往家去了。

女兒拜別了母親,同尼姑來到庵里,與眾尼相見了,拜了師父,擇日與他剃髮,取法名叫做靜觀。自此楊家女兒便在翠浮庵做了尼姑,這多是楊媽媽沒生意,有詩為證:

方在供招,只見豪家聽了妻女之言,道是理刑拿了家用尼姑去,寫書來囑託討饒。理刑大怒,也不回書,竟把汗巾、簿藉,封了送去。豪家見了羞赧無地。理刑乃判云:

次日聞人生同了靜觀竟到楊家來。先拿子婿的帖子與丈母,又一內弟的帖與小舅。楊媽只道是錯了,再四不收。女兒只得先自走將進來,叫一聲「娘!」媽媽見是一個鳳冠霞帔的女眷,吃那一驚不小。慌忙站起來,一時認不出。女兒道:「娘休驚怪!女兒即是翠浮庵靜觀是也。」媽媽聽了聲音,再看面龐,才認得出:只是有了頭髮,妝扮異樣,若不仔細,也要錯過。媽媽道:「有一年多不見你面,又無音耗。後來聞得你同師父到那裡下路去了,好不記掛!今年又著人去看,庵中鬼影也無,正自思念你,沒個是處,你因何得到此地位!」女兒才把去年搭船相遇,直到此時,奉旨完婚,從頭至尾說了一遍。喜得個楊媽媽雙腳亂跳,口扯開了收不擾來,叫兒子去快請姊夫進來。兒子是學堂中出來的,也盡曉得趨蹌,便拱了聞人生進來,一同姊妹站立,拜見了楊媽媽。此時真如睡里夢裡,媽媽道:「早知你有這一日,為甚把你送在庵里去?」女兒道:「若不送在庵中,也不能勾有這一日。」當下就接了楊媽媽到聞家過門,同坐喜筵。大吹大擂,更余而散。

到家裡,齊齊拜見了母親。母親見媳婦生得標緻,心下喜歡。又見他是湖州聲口,問道:「既是杭州娶來,如何說這裡的話?」聞人生方把楊家女兒錯出了家,從頭至尾的事,說了一遍。母親方才明白。

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爭來早與來遲!

說話間,忽然門外有人敲門得緊,眾尼多心疑道:「敢是聞人生來也?」開走出來,開了門看,只見一乘大轎,三四乘小轎,多在門首歇著。敲門的家人報道:「安人到此。」用主卻認得是下路來的某安人,慌忙迎接。只見大轎里安人走出來,旁邊三四個養娘出轎來,擁著進庵。坐定了,寒溫過,獻茶已畢,安人打發家人們:「到船上俟侯。我在此過午下船。」家人們各去了。安人走進庵主房中來。安人道:「自從我家主亡過,我就不曾來此,已三年了。」庵主道:「安人今日貴腳踏賤地,想是完了孝服才來燒香的。」安人道:「正是。」用主道:「如此秋光,正好閑耍。」安人嘆了一口氣道:「有甚心情游耍?」庵主有些瞧科,挑他道:「敢是為沒有了老爹,冷靜了些?」安人起身把門掩上,對庵主道:「我一向把心腹待你,你不要見外。我和你說句知心話:你方才說我冷靜,我想我止隔得三年,尚且心情不奈煩,何況你們終身獨守,如何過了?」庵主道:「誰說我們獨守?不瞞安人說,全虧得有個把主兒相伴一相伴。不然冷落死了,如何熬得?」安人道:「你如今見有何人?」庵主道:「有個心上妙人,在這裡科舉的小秀才。這兩日一去不來,正在此設計商量。」安人道:「你且丟著此事,我有一件好事作成你。你盡心與我做著,管教你快活。」庵主道:「何事?」安人道:「我前日在昭慶寺中進香,下房頭安歇。這房頭有個未凈頭的小和尚,生得標緻異常。我瞞你不得,其實隔絕此事多時,忍不住動火起來。因他上來送茶,他自道年幼不避忌,軟嘴塌舌,甚是可愛。我一時迷了,遣開了人,抱他上床要試他做做此事看。誰知這小廝深知滋味,比著大人家更是雄健。我實是心吊在他身上,捨不得他了。我想了一夜,我要帶他家去。須知我是個寡居,要防生人眼,恐怕壞了名聲。亦且拘拘束束,躲躲閃閃,怎能勾象意?我今與師父商量,把他來師父這裡,凈了頭,他面貌嬌嫩,只認做尼姑。我歸去後,師父帶了他,竟到我家來,說是師徒兩個來投我。我供養在家裡庵中,連我合家人,只認做你的女徒,我便好象意做事,不是神鬼不知的?所以今日特地到此,要你做這大事。你若依得,你也落得些快活。有了此人,隨你心上人也放得下了。」庵主道:「安人高見妙策,只是小尼也沾沾手,恐怕安人吃醋。」安人道:「我要你幫村做事,怎好自相妒忌?到得家裡我還要牽你來做了一床,等外人永不疑心,方才是妙哩。」庵主道:「我的知心的安人!這等說,我死也替你去。我這裡三個徒弟,前日不見了一個小的。今恰好把來抵補,一發好瞞生人。只是如何得他到這裡來?」安人道:「我約定他在此。他許我背了師父,隨我去的,敢就來也?」

啞子漫嘗黃柏味,難將苦口向人言。

判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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