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三十三 張員外義撫螟蛉子 包尤圖智賺合同文

包龍圖看畢,又對楊氏道:「劉安住既是你的侄兒,我如今著人抬他的屍首出來,你須領去埋葬,不可推卻。」楊氏道:「小婦人情願殯葬侄兒。」包龍圖便叫監中取出劉安往來,對他說道:「劉安住,早被我賺出合同文字來也!」安住叩頭謝道:「若非青天老爺,真是屈殺小人!」楊氏抬頭看時,只見容顏如舊,連打破的頭都好了。滿面羞慚,無言抵對。包龍圖遂提筆判曰:

劉安住行孝,張秉彝施仁,都是罕有,俱各旌表門閭。李社長著女夫擇日成婚。其劉天瑞夫妻骨殖准葬祖塋之側。劉天祥朦朧不明,念其年老免罪。妻楊氏本當重罪,罰銅准贖。楊氏贅婿,原非劉門瓜葛,即時逐出,不得侵佔家私!

異姓如何擁厚資?應歸親子不須疑。

書中啞謎誰能識?大尹神明果足奇。

且說天瑞帶了妻子,一路餐風宿水,無非是逢橋下馬,過渡登舟。不則一日,到了山西潞州高平縣下馬村。那邊正是豐稔年時,諸般買賣好做,就租個富戶人家的房子住下了。那個富戶張員外,雙名秉彝,渾家郭氏。夫妻兩口,為人疏財仗義,好善樂施。廣有田莊地宅,只是寸男尺女並無,以此心中不滿。見了劉家夫妻,為人和氣,十分相得。那劉安住年方三歲,張員外見他生得眉清目秀,乖覺聰明,滿心歡喜。與渾家商議,要過繼他做個螟蛉之子。郭氏心裡也正要如此。便央人與天瑞和張氏說道:「張員外看見你家小官人,十二分得意,有心要把他做個過房兒子,通家往來。未知二位意下何如?」天瑞和張氏見富家要過繼他的兒子,有甚不象意處?便回答道:「只恐貧寒,不敢仰攀。若蒙員外如此美情,我夫妻兩口住在這裡,可也增好些光彩哩。」那人便將此話回覆了張員外。張員外夫妻甚是快話,便揀個吉日,過繼劉安住來,就叫他做張安住。那張氏與員外,為是同姓,又拜他做了哥哥。自此與天瑞認為郎舅,往來交厚,房錢衣食,都不要他出了。彼此將及半年,誰想歡喜未來,煩惱又到,劉家夫妻二口,各各染了疫症,一卧不起。正是:

又過了一二年,張老患病,沉重不起,將及危急之際,寫下遺書二紙,將一紙付與魯氏道:「我只為女婿、外孫不幸,故此娶你做個偏房。天可憐見,生得此子,本待把家私盡付與他,爭奈他年紀幼小,你又是個女人,不能支持門戶,不得不與女婿管理。我若明明說破他年要歸我兒,又恐怕他每暗生毒計。而今我這遺書中暗藏啞謎,你可緊緊收藏。且待我兒成人之日,從公告理。倘遇著廉明官府,自有主張。」魯氏依言,收藏過了。張老便叫人請女兒女婿來,囑咐了兒句,就把一紙遺書與他,女婿接過看道:「張一非我子也,家財盡與我婿。外人不得爭占。」女婿看過大喜,就交付渾家收訖。張老又私把自己余資與魯氏母子,為日用之費,賃間房子與他居住。數日之內,病重而死。那女婿殯葬丈人已畢,道是家緣儘是他的,夫妻兩口,洋洋得意,自不消說。

本說的丁一卯二,生扭做差三錯四。

略用些小小機關,早賺出合同文字。

再說劉安住等得氣嘆口渴,鬼影也不見一個,又不好走得進去。正在疑心之際,只見前面定將一個老年的人來,問道:「小哥,你是那裡人?為甚事在我門首獃獃站著?」安住道:「你莫非就是我伯伯么?則我便是十五年前父母帶了潞州去趁熟的劉安住。」那人道:「如此說起來,你正是我的侄兒。你那合同文書安在?」安住道:「適才伯娘已拿將進去了。」劉天祥滿面堆下笑來,攜了他的手,來到前廳。安住倒身下拜,天祥道:「孩兒行路勞頓,不須如此。我兩口兒年紀老了,真是風中之燭。自你三口兒去後,一十五年,杳無音信。我們兄弟兩個,只看你一個人。偌大家私,無人承受,煩惱得我眼也花、耳也聾了。如今幸得孩兒歸來,可喜可喜。但不知父母安否?如何不與你同歸來看我們一看?」安住撲簌簌淚下,就把父母雙亡,義父撫養的事休,從頭至尾說一遍。劉天祥也哭了一場,就喚出楊氏來道:「大嫂,侄兒在此見你哩。」楊氏道:「那個侄兒?」天祥道:「就是十五年前去趁熟的劉安住。」楊氏道:「那個是劉安住?這裡哨子每極多,大分是見我每有些家私,假裝做劉安住來冒認的。他爹娘去時,有合同文書。若有便是真的,如無便是假的。有甚麼難見處?」天祥道:「適才孩兒說道已交付與你了。」楊氏道:「我不曾見。」安住道:「是孩兒親手交與伯娘的。怎如此說?」天祥道:「大嫂休斗我耍,孩兒說你拿了他的。」楊氏只是搖頭,不肯承認。天祥又問安住道:「這文書委實在那裡?你可實說。」安住道:「孩兒怎敢有欺?委實是伯娘拿了。人心天理,怎好賴得?」楊氏罵道:「這個說謊的小弟子孩兒,我幾曾見那文書來?」天祥道:「大嫂休要鬥氣,你果然拿了,與我一看何妨?」楊氏大怒道:「這老子也好糊塗!我與你夫妻之情,倒信不過;一個鐵陌生的人,倒並不疑心。這紙文書我要他糊窗兒?有何用處?若果侄兒來,我也歡喜,如何肯捎留他的?這花子故意來捏舌,哄騙我們的家私哩。」安住道:「伯伯,你孩兒情願不要家財,只要傍著祖墳上埋葬了我父母這兩把骨殖,我便仍到潞州去了。你孩兒須自有安身立命之處。」楊氏道:「誰聽你這花言巧語?」當下提起一條桿棒,望著安住劈頭劈臉打將過來,早把他頭兒打破了,鮮血進流。天祥雖在旁邊解勸,喊道:「且問個明白!」卻是自己又不認得侄兒,見渾家抵死不認,不知是假是真,好生委決不下,只得由他。那楊氏將安住又出前門,把門閉了。正是:

張員外見他夫妻病了,視同骨肉,延醫調理,只是有增無減。不上數日,張氏先自死了。天瑞大哭一場,又得張員外買棺殯殮。過了兒日,天瑞看看病重,自知不痊,便央人請將張員外來,對他說道:「大恩人在上,小生有句心腹話兒,敢說得么?」員外道:「姐夫,我與你義同骨肉,有甚分付,都在不才身上。決然不負所托,但說何妨。」天瑞道:「小生嫡親的兄弟兩口,當日離家時節,哥哥立了兩紙合同文書。哥哥收一紙,小生收一紙。怕有些好歹,以此為證。今日多蒙大恩人另眼相看,誰知命蹇時乖,果然做了他鄉之鬼。安住孩兒幼小無知,既承大恩人過繼,只望大恩人廣修陰德,將孩兒撫養成人長大。把這紙合同文書,分付與他,將我夫妻倆把骨殖埋入祖墳。小生今生不能補報,來生來世情願做驢做馬,報答大恩。是必休迷了孩兒的本姓。」說罷,淚如雨下。張員外也自下淚,滿口應承,又將好言安慰他。天瑞就取出文書,與張員外收了。捱至晚間,瞑目而死。張員外又備棺木衣衾,盛殮已畢,將他夫妻兩口棺木權埋在祖塋之側。

包龍圖叫劉天祥上前,問道:「你是個一家之主,如何沒些生意,全聽妻言?你且說那小廝,果是你的侄兒不是?」天祥道,「爺爺,小人自來不曾認得侄兒,全憑著合同為證,如今這小廝抵死說是有的,妻子又抵死說沒有,小人又沒有背後眼睛,為此委決不下。」包龍圖又叫楊氏起來,再三盤問,只是推說不曾看見。包龍圖就對安住道:「你伯父伯娘如此無情我如今聽憑你著實打他,且消你這口怨氣!」安住惻然下淚道:「這個使不得!我父親尚是他的兄弟,豈有侄兒打伯父之理?小人本為認親葬父行幸而來,又非是爭財竟產,若是要小人做此逆倫之事,至死不敢。」包龍圖聽了這一遍說話,心下已有幾分明白。有詩為證:

東京西關義定坊住人劉天祥,弟劉天瑞,幼侄安住,只為六料不收,奉上司文書分房減口,各處趁熟。弟天瑞挈妻帶子,他鄉趁熟。一應家私房產,不曾分另。今立合同文書二紙,各收一紙為照。年月日。立文書人劉天祥。親弟劉天瑞。見人李社長。

當下各人畫個花押,兄弟二人,每人收了一紙,管待了李社長自別去了。天瑞揀個吉日,收拾行李,辭別兄嫂而行。弟兄兩個,皆各流淚。惟有楊氏巴不得他三口出門,甚是得意。有一隻《仙呂賞花時》,單道著這事:

自此撫養安住,恩同己子。安住漸漸長成,也不與他說知就裡,就送他到學堂里讀書。安住伶俐聰明,過目成誦。年十餘歲,五經子史,無不通曉。又且為人和順,孝敬二親。張員外夫妻珍寶也似的待他。每年春秋節令,帶他上墳,就叫他拜自己父母,但不與他說明緣故。真是光陰似箭,日月如梭。捻指之間,又是一十五年,安住已長成十八歲了。張員外正與郭氏商量要與他說知前事,著他歸宗葬父。時遇清明節令,夫妻兩口,又帶安住上墳。只見安住指著旁邊的土堆問員外道:「爹爹年年叫我拜這墳塋,一向不曾問得,不知是我甚麼親眷?乞與孩兒說知。」張員外道:「我兒,我正待要對你說,著你還鄉,只恐怕曉得了自己爹爹媽媽,便把我們撫養之恩,都看得冷淡了。你本不姓張,也不是這裡人氏。你本姓劉,東京西關義定坊居民劉天瑞之子,你伯父是劉天祥。因為你那裡六料不收,分房減口,你父親母親帶你到這裡趁熟。不想你父母雙亡,埋葬於此。你父親臨終時節,遺留與我一紙合同文書,應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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