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二十九 通閨闥堅心燈火 鬧囹圄捷報旗鈴

去時不由人,歸怎由人也?羅帶同心結到成,底事教拚舍?心是十分真,情沒些兒假。若道歸遲打掉蓖,甘受三千下。

且說張幼謙京中回來得,又是一年。聞得羅惜惜已受了辛家之聘,不見惜惜有甚麼推託不肯的事。幼謙大恨道:「他父母是怪不得,難道惜惜就如此順從,並無說話?」一氣一個死。提起筆來,做詞一首。詞名《長相思》,云:天有神,地有神,海誓山盟字字真。如今墨尚新。過一春,又一春,不解金錢變作銀。如何忘卻人?寫畢了,放在袖中,急急走到楊老媽家裡來。楊老媽接進了,問道:「官人有何事見過?」幼謙道:「媽媽曉得羅家小娘子已許了人家么?」楊老媽道:「也見說,卻不是我做媒的。好個小娘子,好生注意官人,可惜錯過了。」幼謙道:「我不怪他父母,到怪那小娘子,如何憑父母許別人,不則一聲?」楊老媽道:「叫他女孩兒家,怎好說得?他必定有個生意,不要錯怪了人!」幼謙道:「為此要媽媽去通他一聲,我有首小詞,問他口氣的,煩媽媽與我帶一帶去。」袖中摸出詞來,並越州大守所送贐禮一兩,轉送與楊老媽做腳步錢。楊老媽見了銀子,如蒼蠅見血,有甚麼不肯做?欣然領命去了。把賣花為由,竟到羅家,走進惜惜房中來。惜惜接著,問道:「一向不見媽媽來走走。」楊老媽道:「一向無事,不敢上門。今張官人回來了,有話轉達,故此走來。」惜惜見說幼謙回了,道:「我正叫蜚英打聽,不知他已回來。」楊老媽道:「他見說小娘子許了辛家,好生不快活。有封書托我送來小娘子看。」袖中摸出書來,遞與惜惜。惜惜嘆口氣接了,拆開從頭至尾一看,卻是一首詞。落下淚來道:「他錯怪了我也!」楊老媽道:「老身不識字,書上不知怎他說?」惜惜道:「他道我忘了他,豈知受聘,多是我爹媽的意思,怎由得我來?」楊老媽道:「小娘子,你而今怎麼發付他?」惜惜道:「媽媽,你肯替張郎遞信,必定受張郎之託,我有句真心話對你說,不妨么?」老媽道:「去年受了小娘子尊賜,至今絲毫不曾出得力,又且張官人相托,隨你分付,水裡水裡去,火里火里去,盡著老性命,做得的,只管做去,決不敢泄漏半句話的!」惜惜道:「多感媽媽盛心!先要你去對張郎說明我的心事,我只為未曾面會得張郎,所以含忍至今。若得張郎當面一會,我就情願同張郎死在一處,決不嫁與別人,偷生在世間的。」老媽道:「你心事我好替你說得,只是要會他,卻不能勾,你家院宇深密,張官人又不會飛,我衣袖裡又袋他不下,如何弄得他來相會?」惜惜道:「我有一計,盡可使張郎來得。只求媽媽周全,十分穩便。」老媽道:「老身方才說過了,但憑使喚,只要早定妙計,老身無不盡心。」惜惜道:「奴家卧房,在這閣兒上,是我家中落末一層,與前面隔絕。閣下有一門,通後邊一個小圃。圃周圍有短牆,牆外便是荒地,通著外邊的了。牆內有四五株大山茶花樹,可以上得牆去的。煩媽媽相約張郎在牆外等,到夜來,我叫丫頭打從樹枝上登牆,將個竹梯掛在牆外來,張郎從梯子上牆,也從山茶樹上下地,可以往到我房中閣上了。媽媽可憐我兩人情重如山,替奴家備細傳與張郎則個。」走到房裡,摸出一錠銀子來,約有四五兩重,望楊老媽袖中就塞,道:「與媽媽將就買些點心吃。」楊老媽假意道:「未有功勞,怎麼當這樣重賞?只一件,若是不受,又恐怕小娘子反要疑心我未是一路,只得斗膽收了。」謝別了惜惜出來,一五一十,走來對張幼謙說了。

冬間,先生散了館,惜借回家去過了年。明年,惜惜已是十五歲。父母道他年紀長成,不好到別人家去讀書,不教他來了。幼謙屢屢到羅家門首探望,指望撞見惜惜。那羅家是個富家,閨院深邃,怎得輕易出來?惜惜有一丫鬟,名喚蜚英,常到書房中伏侍惜惜,相伴往返的。今惜惜不來讀書,連蜚英也不來了。只為早晨採花,去與惜惜插戴,方得出門。到了冬日,幼謙思想惜惜不置,做成新詞兩首,要等蜚英來時遞去與惜惜。詞名《一剪悔》,詞云:

幸得那人歸,怎便教來也?

一日相思十二時,直是情難捨!

本是好姻緣,又怕姻緣假。

若是教隨別個人,相見黃泉下。

不說下邊鳥亂,且說羅仁卿夫妻走到閣上暗處,搜出一個人來。仁卿幸起桿棒,正待要打。媽媽將燈上前一照,仁卿卻認得是張忠父的兒子幼謙。且歇了手,罵道:「小畜生!賊禽獸!你是我通家子侄,怎干出這等沒道理的勾當來,玷辱我家!」幼謙只得跪下道:「望伯伯恕小侄之罪,聽小侄告訴。小侄自小與令愛只為同日同窗,心中相契。前年曾著人相求為婚,伯伯口許道:『等登第方可。』小侄為此發奮讀書,指望完成好事。豈知宅上忽然另許了人家,故此令愛不忿,相招私合,原約同死同生,今日事已敗露,令愛必死,小侄不願獨生,憑伯伯打死罷!」仁卿道:「前日此話固有,你幾時又曾登第了來,卻怪我家另許人?你如此無行的禽獸,料也無功名之分。你罪非輕,自有官法,我也不私下打你。」一把扭住。媽媽聽見閣前嚷得慌,也恐怕女兒短見,忙忙催下了閣。

卻說張媽媽在家,早晨不見兒子來吃早飯,到書房裡尋他,卻又不見,正不知那裡去了。只見楊老媽走來慌張道:「孺人知道么?小官人被羅家捉姦,送在牢中去了。」張媽媽大驚道:「怪道他連日有些失張失智,果然做出來。」楊老媽道:「羅、辛兩家都是富豪,只怕官府處難為了小官人,怎生救他便好?」張媽媽道:「除非著人去對他父親說知,討個商量。我是婦人家,干不得甚麼事,只好管他牢中送飯罷了。」張媽媽叫著一個走使的家人,寫了備細書一封,打發他到湖北去通張忠父知道,商量尋個方便。家人星夜去了。

元來辛家已揀定是年冬里的日子來娶羅惜惜了,惜惜心裡著急,日望幼謙到家,真是眼睛多望穿了。時時叫蜚英尋了頭由,到幼謙家裡打聽。此日蜚英打聽得幼謙已回,忙來對惜惜說了。惜惜道:「你快去約了他,今夜必要相會,原仍前番的法兒進來就是。」又寫了首詞,封好了,一同拿去與他看。

鬧嚷了大半夜,早已天明。元來但是人家有事,覺得天也容易亮些。媽媽自和養娘窩伴住了女兒,不容他尋死路,仁卿卻押了幼謙一路到縣裡來。縣宰升堂,收了狀詞,看是姦情事,乃當下捉獲的,知是有據。又見狀中告他是秀才,就叫張幼謙上來問道:「你讀書知禮,如何做此敗壞風化之事?」幼謙道:「不敢瞞大人,這事有個委曲,非孟浪男女宣淫也。」縣宰道:「有何委屈?」幼謙道:「小生與羅氏女同年月日所生,自幼羅家即送在家下讀書,又系同窗。情孚意洽,私立盟書,誓成偕老,後來曾央媒求聘,羅家回道:『必待登第,方許成婚。』小生隨父遊學,兩年歸家,誰知羅家不記前言,竟自另許了親家。羅氏女自道難負前誓,只待臨嫁之日,拼著一死,以謝小生,所以約小生去覷面永訣。蹤跡不密,卻被擒獲。羅女強嫁必死,小生義不獨生。事情敗露,不敢逃罪。」

大守當下密寫一書,釘封在文移中,與縣宰道:「張、羅,佳偶也。茂幸可為了此一段姻緣,此奉帥府處分,毋忽!」縣宰接了州間文移,又看了這書,具兩個名帖,先差一個吏典去請羅仁卿公廳相見;又差一個吏典去請張幼謙。分頭去了。

卻說羅仁卿主意,嫌張家貧窮,原不要許他的。這句「做官方許」的說話,是句沒頭腦的話,做官是期不得的。女兒年紀一年大似一年,萬一如姜太公八十歲才遇文王,那女兒不等做老婆婆了?又見張家只是遠出,料不成事。他那裡管女兒心上的事?其時同里有個巨富之家,姓辛,兒子也是十幾歲了。聞得羅家女子,才色雙全,央媒求聘。羅仁卿見他家富盛,心裡喜歡。又且張家只來口說得一番,不曾受他一絲,不為失約,那裡還把來放在心上?一口許下了。辛家擇日行聘,惜惜聞知這消息,只叫得苦。又不好對爹娘說得出心事,暗暗納悶,私下對蜚英這丫頭道:「我與張官人同日同窗,誰不說是天生一對?我兩個自小情如姊妹,誼等夫妻。今日卻叫我嫁著別個,這怎使得?不如早尋個死路,倒得乾淨。只是不曾會得張官人一面,放心不下。」蜚英道:「前日張官人也問我要會姐姐,我說沒個計較,只得罷了。而今張官人不在家;就是在時,也不便相會。」惜惜道:「我到想上一計,可以相會;只等他來了便好,你可時常到外邊去打聽打聽。」蜚英謹記在心。

同年同日又同窗,不似鸞凰,誰似鸞凰?

石榴樹下事匆忙,驚散鴛鴦,拆散鴛鴦。

一年不到讀書堂,教不思量,怎不思量?

朝朝暮暮只燒香,有分成雙,願早成雙!

詩曰:

世間何物是良圖?惟有科名救急符。

試看人情翻手變,窗前可不下功夫!

山茶花樹隔東風,何啻雲山萬萬重。

銷金帳暖貪春夢,人在月明風露中。

幼謙回去,把父親求得湖北帥府關節託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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