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二十七 顧阿秀喜舍檀那物 崔俊臣巧會芙蓉屏

元來高公有心,只將畫是顧阿秀施在尼院的說與俊臣知道,並不曾提起題畫的人,就在院中為尼,所以俊臣但得知盜情,因畫敗露,妻子卻無查處,竟不知只在畫上,可以跟尋出來的。

可憐縣尉孺人,忽作如來弟子。

高公德誼薄雲天,能結今生未了緣。

不便初時輕逗漏,致今到底得團圓。

芙蓉畫出原雙蒂,萍藻浮來亦共聯。

可惜白楊堪作柱,空教灑淚及黃泉。

如此一月有餘,乃是八月十五日中秋節令。船家會聚了合船親屬、水手人等,叫王氏治辦酒者,盛設在艙中飲酒看月。個個吃得酩酊大醉,東倒西歪,船家也在船里宿了。王氏自在船尾,聽得鼾睡之聲徹耳,於時月光明亮如晝,仔細看看艙里,沒有一個不睡沉了。王氏想道:「此時不走,更待何時?」喜得船尾貼岸泊著,略擺動一些些就好上岸。王氏輕身跳了起來,趁著月色,一氣走了二三里路。走到一個去處,比舊路絕然不同。四望儘是水鄉,只有蘆葦菰蒲,一望無際。仔細認去,蘆葦中間有一條小小路徑,草深泥滑,且又雙彎纖細,鞋弓襪小,一步一跌,吃了萬千苦楚。又恐怕後邊追來,不敢停腳,儘力奔走。

此時七月天氣,船家對官艙里道:「官人,娘子在此鬧處歇船,恐怕熱悶。我們移船到清涼些的所在泊去,何如?」俊臣對王氏道:「我們船中悶躁得不耐煩,如此最好。」王氏道:「不知晚間謹慎否?」俊臣道:「此處須是內地,不比外江。況船家是此間人,必知利害,何妨得呢?」就依船家之言,憑他移船。那蘇州左近太湖,有的是大河大洋。官塘路上,還有不測;若是傍港中去,多是賊的家裡。俊臣是江北人,只曉得揚子江有強盜,道是內地港道小了,境界不同,豈知這些就裡?是夜船家直把船放到蘆葦之中,泊定了。黃昏左側,提了刀,竟奔艙里來。先把一個家人殺了,俊臣夫妻見不是頭,磕頭討饒道:「是有的東西,都拿了去,只求饒命!」船家道:「東西也要,命也要。」兩個只是磕斗,船家把刀指著王氏道:「你不必慌,我不殺你,其餘都饒不得。」俊臣自知不免,再三哀求道:「可憐我是個書生,只教我全屍而死罷。」船家道:「這等饒你一刀,快跳在水中去!」也不等俊臣從容,提著腰胯,撲通的掩下水去。其餘家僮、使女盡行殺盡,只留得王氏一個。對王氏道:「你曉得免死的緣故么?我第二個兒子,未曾娶得媳婦,今替人撐船到杭州去了。再是一兩個月,才得歸來,就與你成親。你是吾一家人了,你只安心住著,自有好處,不要驚怕。」一頭說,一頭就把船中所有,盡檢點收拾過了。

當時俊臣勵哭已罷,想道:「既有敕牒,還可赴任。若再稽遲,便恐另補有人,到不得地方了。妻子既不見,留連於此無益。」請高公出來拜謝了,他就把要去赴任的意思說了。高公道:「赴任是美事,但足下青年無偶,豈可獨去?待老夫與足下做個媒人,娶了一房孺人,然後夫妻同往也未為遲。」俊臣含淚答道:「糟糠之妻,同居貧賤多時,今遭此大難,流落他方,存亡未卜。然據者芙蓉屏上尚及題詞,料然還在此方。今欲留此尋訪,恐事體渺茫,稽遲歲月,到任不得了。愚意且單身到彼,差人來高揭榜文,四處追探,拙婦是認得字的。傳將開去,他聞得了,必能自出。除非憂疑驚恐,不在世上了。萬一天地垂憐,尚然留在,還指望伉儷重諧。英感明公恩德,雖死不忘,若別娶之言,非所願聞。」高公聽他說得可憐,曉得他別無異心,也自凄然道:「足下高誼如此,天意必然相佑,終有完全之日。吾安敢強逼?只是相與這幾時,容老夫少盡薄設奉餞,然後起程。」

院主見他舉止端重,情狀凄慘,好生慈憫,有心要收留他。便道:「老尼有一言相勸,未知尊意若何?」王氏道:「妾身患難之中,若是師父有甚麼處法,妾身敢不依隨?」院主道:「此間小院,僻在荒濱,人跡不到,茭葑為鄰,鷗鷺為友,最是個幽靜之處。幸得一二同伴,都是五十以上之人。侍者幾個,又皆淳謹。老身在此往跡,甚覺清修味長。娘子雖然年芳貌美,爭奈命蹇時乖,何不舍離愛欲,披緇削髮,就此出家?禪榻佛燈,晨饗暮粥,且隨緣度其日月,豈不強如做人婢妾,受今世的苦惱,結來世的冤家么?」王氏聽說罷,拜謝道:「師父若肯收留做弟子,便是妾身的有結果了。還要怎的?就請師父替弟子落了發,不必遲疑。」果然院主裝起香,敲起磬來,拜了佛,就替他落了發:

話說宋朝汴梁有個王從事,同了夫人到臨安調官,賃一民房。居住數日,嫌他窄小不便。王公自到大街坊上尋得一所宅子,寬敞潔凈,甚是象意,當把房錢賃下了。歸來與夫人說:「房子甚是好住,我明日先搬東西去了,臨完,我雇轎來接你。」次日併疊箱籠,結束齊備,王公押了行李先去收拾。臨出門,又對夫人道:「你在此等等,轎到便來就是。」王公分付罷,到新居安頓了。就叫一乘轎到舊寓接夫人。轎已去久,竟不見到。王公等得心焦,重到舊寓來問。舊寓人道:「官人去不多時,就有一乘轎來接夫人,夫人已上轎去了。後邊又是一乘轎來接,我問他:『夫人已有轎去了。』那兩個就打了空轎回去,怎麼還未到?」王公大驚,轉到新寓來看。只見兩個轎夫來討錢道:「我等打轎去接夫人,夫人已先來了。我等雖不抬得,卻要賃轎錢與腳步錢。」王公道:「我叫的是你們的轎,如何又有甚人的轎先去接著?而今竟不知抬向那裡去了。」轎夫道:「這個我們卻不知道。」王公將就拿幾十錢打發了去,心下好生無主,暴躁如雷,沒個出豁處。

隔了兩日,又差一個當直的,分付兩個轎夫抬了一乘轎到尼院中來。當直的對院主道:「在下是高府的管家。本府夫人喜誦佛經,無人作伴。聞知貴院中小師慧圓了悟,願禮請拜為師父,供養在府中。不可推卻!」院主遲疑道:「院中事務大小都要他主張,如何接去得?」王氏聞得高府中接他,他心中懷著復仇之意,正要到官府門中走走,尋出機會來。亦且前日來盤問芙蓉屏的,說是高府,一發有些疑心。便對院主道:「貴宅門中禮請,豈可不去?萬一推託了,惹出事端來,怎生當抵?」院主曉得王氏是有見識的,不敢違他,但只是道:「去便去,只不知幾時可來。院中有事怎麼處?」王氏道:「等見夫人過,住了幾日,覷個空便,可以來得就來。想院中也沒甚事,倘有疑難的,高府在城不遠,可以來問信商量得的。」院主道:「既如此,只索就去。」當直的叫轎夫打轎進院,王氏上了轎,一直的抬到高府中來。

薛御史當堂一問,初時抵賴;及查物件,見了永幕縣尉的敕牒尚在箱中,贓物一一對款,薛御史把崔縣尉舊日所告失盜狀,念與他聽,方各俯首無詞。薛御史問道:「當日還有孺人王氏,今在何處?」顧阿秀等相顧不出一語。御史喝令嚴刑拷訊。顧阿秀招道:「初意實要留他配小的次男,故此不殺。因他一口應承,願做新婦,所以再不防備。不期當年八月中秋,乘睡熟逃去,不知所向。只此是實情。」御史錄了口詞,取了供案,凡是在船之人,無分首從,盡問成梟斬死罪,決不待時。原贓照單給還失主。御史差人回覆高公,就把贓物送到高公家來,交與崔縣尉。俊臣出來,一一收了。曉得敕牒還在,家物猶存,只有妻子沒查下落處,連強盜肚裡也不知去向了,真箇是渺茫的事。俊臣感新思舊,不覺勵哭起來。有詩為證:

次日開宴餞行,邀請郡中門生、故吏、各官與一時名土畢集,俱來奉陪崔縣尉。酒過數巡,高公舉杯告眾人道:「老夫今日為崔縣尉了今生緣。」眾人都不曉其意,連崔俊臣也一時未解,只見高公命傳呼後堂:「請夫人打發慧圓出來!」俊臣驚得目呆,只道高公要把甚麼女人強他納娶,故設此宴,說此話,也有些著急了。夢裡也不曉得他妻子叫得甚麼慧圓!當時夫人已知高公意思,把崔縣尉在館內多時,昨已獲了強盜,問了罪名,追出敕牒,今日餞行赴任,特請你到堂廝認團圓,逐項逐節的事情,說了一遍。王氏如夢方醒,不勝感激。先謝了夫人,走出堂前來,此時王氏發已半長,照舊妝飾。崔縣尉一見,乃是自家妻子,驚得如醉里夢裡。高公笑道:「老夫原說道與足下為媒,這可做得著么?」崔縣尉與王氏相持大慟,說道:「自料今生死別了,誰知在此,卻得相見?」

高公看畢,道:「字法頗佳,是誰所寫?」那人答道:「是某自己學寫的。」高公抬起頭來看他,只見一表非俗,不覺失驚。問道:「你姓甚名誰?何處人氏?」那個人吊下淚來道:「某姓崔名英,字俊臣,世居真州。以父蔭補永幕縣尉,帶了家眷同往赴任,自不小心,為船人所算,將英沉於水中。家財妻小,都不知怎麼樣了?幸得生長江邊,幼時學得泅水之法,伏在水底下多時,量他去得遠了,然後爬上岸來,投一民家。渾身沾濕,並無一錢在身。賴得這家主人良善,將乾衣出來換了,待了酒飯,過了一夜。明日又贈盤纏少許,打發道:『既遭盜劫,理合告官。恐怕連累,不敢奉留。』英便問路進城,陳告在平江路案下了。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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