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二十五 趙司戶千里遺音 蘇小娟一詩正果

如此五年後,因三月終旬,正是九十日春光已滿,夫妻二人設酒送春。對飲間,文姬忽取筆硯題詩云:

文姬看待畢,大喜道:「此真吾夫也!不然,怎曉得我的來處?吾願與之為妻。」即以此詩為聘定,留為夫婦。自此,春朝秋夕,夫婦相攜,小酌微吟,此唱彼和,真如比翼之鳥,並頭之花,歡愛不盡。

銀缸斜背解鳴璫,小語低聲喚玉郎。

從此不知蘭麝貴,夜來新惹桂技香。

題畢,把與任生看。任生不解其意,尚在沉吟,文姬笑道:「你向日投詩,已知吾來歷,今日何反生疑?吾本天上司書仙人,偶以一念情愛,謫居人間二紀。今限已滿,吾欲歸,子可偕行。天上之樂,勝於人間多矣。」說罷,只聞得仙樂飄空,異香滿室。家人驚異間,只見一個朱衣吏,持一玉版,朱書篆文,向文姬前稽首道:「李長吉新撰《白玉樓記》成,天帝召汝寫碑。」文姬拜命畢,攜了任生的手,舉步騰空而去。雲霞閃爍,鸞鶴繚繞,於時觀者萬計,以其所居地,為「書仙里」。這是「掌書仙」的故事,乃是倡家第一個好門面話柄。

話說宋朝錢塘有個名妓蘇盼奴,與妹蘇小娟,兩人俱俊麗工詩,一時齊名。富豪子弟到臨安者,無不願識其面。真箇車馬盈門,絡繹不絕。他兩人沒有嬤嬤,只是盼兒當門抵戶,卻是姊妹兩個多自家為主的。自道品格勝人,不耐煩隨波逐浪,雖在繁華績麗所在,心中常懷不足。只願得遇個知音之人,隨他終身,方為了局的。姊妹兩人意見相同,極是過得好。盼奴心上有一個人,乃是皇家宗人叫做趙不敏,是個太學生。元來宋時宗室自有本等祿食,本等職銜;若是情願讀書應舉,就不在此例了。所以趙不敏有個房分兄弟趙不器,就自去做了個院判:惟有趙不敏自恃才高,務要登第,通籍在太學。他才思敏捷,人物風流。風流之中,又帶些忠誠真實,所以盼奴與他相好。盼奴不見了他,飯也是吃不下的。趙太學是個書生,不會經管家務,家事日漸蕭條,盼奴不但不嫌他貧,凡是他一應燈火酒食之資,還多是盼奴周給他,恐怕他因貧廢學,常對他道:「妾看君決非庸下之人,妾也不甘久處風塵。但得君一舉成名,提掇了妻身出去,相隨終身,雖布素亦所甘心。切須專心讀書,不可懈怠,又不可分心他務。衣食之需,只在妾的身上,管你不缺便了。」

看官,你道倡家這派起於何時?元來起於春秋時節。齊大夫管仲設女閶七百,征其合夜之錢,以為軍需。傳至於後,此風大盛。然不過是侍酒陪歌,追歡買笑,遣興陶情,解悶破寂,實是少不得的。豈至遂為人害?爭奈「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進人人自迷」,才有歡愛之事,便有迷戀之人;才有迷戀之人,便有坑陷之局。做姊妹的,飛絮飄花,原無定主;做子弟的,失魂落魄,不惜餘生。怎當得做鴇兒、龜子的,吮皿磨牙,不管天理,又且轉眼無情,回頭是計。所以弄得人傾家蕩產,敗名失德,喪軀殞命,盡道這娼妓一家是陷入無底之坑,填雪不滿之井了。總由於弟少年浮浪沒主意的多,有主意的少;娼家習慣風塵,有圈套的多,沒圈套的少。至於那雛兒們,一發隨波逐浪,那曉得葉落歸根?所以百十個妹妹裡頭,討不出幾個要立婦名、從良到底的。就是從了良,非男負女,即女負男,有結果的也少。卻是人非木石,那鴇兒只以錢為事,愚弄子弟,是他本等,自不必說。那些做妓女的,也一樣娘生父養,有情有竅,日陪歡笑,夜伴枕席,難道一些心也不動?一些情也沒有?只合著鴇兒,做局騙人過日不成?這卻不然。其中原有真心的,一意綢繆,生死不變;原有肯立至的,亟思超脫,時刻不忘。從古以來,不止一人。而今小子說一個妓女,為一情人相思而死,又周全所愛妹子,也得從良,與看官們聽,見得妓女也百好的。有詩為證,詩云:

當時名妓鎮東吳,不好黃金只好書。

借問錢塘蘇小小,風流還似大蘇無?

隔不多兩日,恍惚見盼奴在眼前,愈加沉重,自知不起。呼院判到床前,矚付道:「我與盼奴,不比尋常,真是生死交情。今日我為彼而死,死後也還不忘的。我三年以來,共有俸祿余資若干,你與我均勻,分作兩分。一分是你收了,一分你替我送與盼奴去。盼奴知我既死,必為我守。他有妹小娟,俊雅能吟,盼奴曾托我替他尋人。我想兄弟風流才俊,能了小娟之事。你到京時,可將我言傳與他家,他家必然喜納。你若得了小娟,誠是佳配,不可錯過了!一則完了我的念頭,一則接了我的瓜葛。此臨終之託,千萬記取!」院判涕泣領命,司戶言畢而逝。院判勾當喪事了畢,帶了靈柩歸葬臨安。一面收拾東西,竟望錢塘進發不題。

小娟讀罷詩,想道:「此詩情意,甚是有情於我。若得他提挈,官事易解。但不知趙院判何等人品?看他詩句清俊,且是趙司戶的兄弟,多應也是風流人物,多情種子。」心下躊躇,默然不語。府判見他沉吟,便道:「你何不依韻和他一首?」小娟對道:「從來不會做詩。」府判道:「說那裡話?有名的蘇家姊妹能詩,你如何推託?若不和待,就要斷賠官絹了。」小娟謙詞道:「只好押韻獻醜,請給紙筆。」府判叫取文房四寶與他,小娟心下道:「正好藉此打動他官絹之事。」提起筆來,毫不思索,一揮而就,雙手呈上府判。府判讀之。詩云:

卻說蘇盼奴自從趙司戶去後,足不出門,一客不見,只等襄陽來音。豈知來的信,雖有兩次,卻不曾見干著了當的實事。他又是個女流,急得亂跳也無用,終日盼望納悶而已。一日,忽有個於潛商人,帶者幾箱官絹到錢塘來,聞著盼奴之名,定要一見,纏了幾番,盼奴只是推病不見,以後果然病得重了,商人只認做推託,心懷憤恨。小娟雖是接待兩番,曉得是個不在行的蠢物,也不把眼稍帶者他。幾番要砑在小娟處宿歇,小娟推道:「姐姐病重,晚間要相伴,伏侍湯藥,留客不得。」畢竟纏不上,商人自到別家嫖宿去了。

有心已解相思死,況復留心念連理。

似此多情世所稀,請君聽我歌天水。

天水才華席上珍,蘇娘相向轉相親。

一官各阻三年約,兩地同歸一日魂。

遺言弱妹曾相托,敢謂冥途忘舊諾?

愛推同氣了良緣,賡歌一絕於飛樂。

如此三年,司戶不遂其願,成了相思之病。自古說得好:「心病還須心上醫。」眼見得不是盼奴來,醫藥怎得見效?看看不起。只見門上傳進來道:「外邊有個趙院判,稱是司戶兄弟,在此侯見。」司戶聞得,忙叫「請進」。相見了,道:「兄弟,你便早些個來,你哥哥不見得如此!」院判道:「哥哥,為何病得這等了?你要兄弟早來,便怎麼?」司戶道:「我在京時,有個教坊妓女蘇盼奴,與我最厚。他資助我讀書成名,得有今日。因為一時匆匆,不替他落得籍,同他到此不得。原約一到任所,差人進京圖干此事,誰知所託去的,多不得力。我這裡好不盼望,不甫能勾回個信來,定是東差西誤的。三年以來,我心如火,事冷如冰,一氣一個死。兄弟,你若早來幾時,把這個事托你,替哥哥干去,此時盼奴也可來,你哥哥也不死。如今卻已遲了!」言罷,淚如雨下。院判道:「哥哥,且請寬心!哥哥千金之軀,還宜調養,望個好日。如何為此閑事,傷了性命?」司戶道:「兄弟,你也是個中人,怎學別人說談話?情上的事,各人心知,正是性命所關,豈是閑事!」說得痛切,又發昏上來。

臉際蓉掩映,眉間楊柳停勻。若教夢裡去行雲,管取襄王錯認。殊麗全由帶韻,多情正在含顰。司空見慣也銷魂,何況風流少俊?

司戶自此赴任襄陽,一路上鳥啼花落,觸景傷情,只是想著盼奴。自道一到任所,便托能幹之人進京做這件事。誰知到任事忙,匆匆過了幾時,急切里沒個得力心腹之人,可以相托。雖是寄了一兩番信,又差了一兩次人,多是不尷不尬,要能不夠的。也曾寫書相托在京友人,替他脫籍了當,然後圖謀接到任所。爭奈路途既遠,亦且寄信做事,所託之人,不過道是娼妓的事,有緊沒要,誰肯知痛著熱,替你十分認真做的?不過討得封把書信兒,傳來傳去,動不動便是半年多。司戶得一番信,只添得悲哭一番,當得些甚麼?

詩曰:

青樓原有掌書仙,未可全歸露水緣。

多少風塵能自拔,淤泥本解出青蓮。

是夜小娟夢見司戶、盼奴如同平日,坐在一處,對小娟道:「你的終身有托,我兩人死亦瞑目。又謝得你夫妻將我兩人合葬,今得同棲一處,感恩非淺。我在冥中保佑你兩人後福,以報成全之德。」言畢小娟驚醒。把夢中言語對院判說了。院判明日設祭,到司戶墳上致奠。兩人感念他生前相托,指引成就之意,俱各慟哭一番而回。此後院判同小娟花朝月夕,賡酬唱和,詩詠成帙。後來生二子,接了書香。小娟直與院判齊白而終。

不說小娟在牢中受苦,卻說趙院判扶了兄柩來到錢塘,安厝已了。奉著遺言,要去尋那蘇家。卻想道:「我又不曾認得他一個,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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