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二十四 鹽官邑老魔魅色 會骸山大士誅邪

卻說仇大姓夫妻二人,自不見了女兒,終日思念,出一單榜在通衢,道:「有能探訪得女兒消息來報者,願賠家產,將女兒與他為妻。」雖然如此,茬苒多時,並無影響。又且目見他飛升去的,曉得是妖人懾去,非人力可及。沒計奈何,只好日日在慈悲大土像前,悲哭拜祝道:「靈感菩薩,女兒夜珠元是在菩薩面前求得的,今遭此妖術懾去,若菩薩不救拔還我,當時何不不要見賜,也到罷了,望菩薩有靈有感。」日日如此叫號,精誠所感,真是叫得泥神也該活現起來的。

眾嬌娥,黯自傷,命途乖,遭魍魍。

雖然也顛駕倒鳳喜非常,覷形容不由心內慌。

總不過匆匆完帳,須不是桃花洞里老劉郎。

看官,你道這四首是何人所作?話說洪武年間浙江鹽官會骸山中,有一老者,緇服蒼顏,幅巾繩履,是個道人打扮。不見他治甚生業,日常醉歌於市間,歌畢起舞,跳木緣枝,宛轉盤旋,身子輕捷,如驚魚飛燕。又且知書善詠,詼諧笑浪,秀髮如瀉,有文士登游此山者,常與他唱和談謔。一日大醉,索酒家筆硯,題此四詞在石壁上,觀者稱賞。自從寫過,黑跡漸深,越磨越亮。山中這些與他熟識的人,見他這些奇異,疑心他是個仙人,卻再沒處查他的蹤跡。日日往來山中,又不見個住家的所在,雖然有些疑怪,習見習聞,日月已久,也不以為意了,平日只以老道相稱呼而已。

你道老來子做父母的,巴不得他早成配偶,奉事暮年。怎的二八當年多過了,還未嫁人。只因夜珠是這大姓的愛女,又且生得美貌伶俐,夫妻兩個做了一個大指望,道是必要揀個十全毫無嫌鄙的女婿來嫁他,等他名成利遂,老夫婦靠他終身。亦且只要入贅的,不肯嫁出的。左近人家,有幾家來說的,兩個老人家嫌好道醜:便有數家象意的,又要娶去,不肯入贅;有女婿人物好,學問高的,家事又或者淡薄些;有人家資財多,門戶高的,女婿又或者愚蠢些。所以高不輳,低不就,那些做媒的,見這兩個老人家難理會,也有好些不耐煩,所以親事越遲了。卻把仇家女子美貌,擇婿難為人事之名,遠近都傳播開來,誰知其間動了一個人的火。

又說會骸山石壁,自從誅邪之後,那《風》、《花》、《雪》、《月》四詞,卻象那個刷洗過了一番的,毫無一字影跡。眾人才悟前日老道便是老妖,不是個好人,蹤跡方得明白。有詩為證:

元來徽州人心性儉嗇,卻肯好勝喜名,又崇信佛事。見這個萬人往來去處,只要傳開去,說觀音閣是某人獨自修好了,他心上便快活。所以一口許了三十兩,走到房中解開行囊,取出三十兩包,交付與寺僧。不想寺僧一手接銀,一眼瞟去,看見余銀甚多,就上了心。一面分付行童,整各夜飯款待,著地奉承,殷勤相勸,把徽商灌得酩酊大醉。夜深入靜,把來殺了。啟他行囊來看,看見搭包多是白物,約有五百餘兩,心中大喜。與徒弟計較,要把屍來拋在江里。徒弟道:「此時山門已鎖,須要住持師父處取匙鑰。盤問起來,遮掩不得。不但做出事來,且要分了東西去。」寺僧道:「這等如何處置?」徒弟道:「酒房中有個大瓮,莫若權把來斷碎了,入在瓮中。明日覷個空便,連瓮將去拋在江中,方無人知覺。」寺僧道:「有理,有理。」果然依話而行。可憐一個徽商做了幾段碎物!好意布施,得此慘禍。

周時呂望,要尋個同釣魚的對手;

漢時伏生,要娶個共講書的配頭。

夜光珠,也所希,未登盤,墜於淤泥。

清光到底不差池,笑妖人在勞色自迷。

有一日天開日霖,只怕得便宜,翻做了落便宜。

徽商看見閣已頹壞,問道:「如此好風景,如何此閣頹壞至此?」寺僧道:「此間來往的盡多,卻多是游耍的,並無一個舍財施主。寺僧又貧,修理不起,所以如此。」徽商道:「游耍的人,畢竟有大手段的在內,難道不布施些?」寺僧道:「多少子孫公子,只是帶了娼妓來吃酒作樂,那些人身上便肯撒漫,佛天面上卻不照顧。還有豪奴狠仆,家主既去,剩下酒肴,他就毀門拆窗,將來燙酒煮飯,只是作踐,怎不頹壞?」徽商嘆惜不已。寺僧便道:「朝奉若肯喜舍時,小僧便修葺起來不難。」徽商道:「我昨日與夥計算帳,我多出三十兩一項銀子來。我就舍在此處,修好了閣,一來也是佛天面上,二來也在此間留個名。」寺僧大喜稱謝,下了閣到寺中來。

看官,你道這個人是那個?敢是石崇之富,要買綠珠的?敢是相如之才,要挑文君的?敢是潘安之貌,要引那擲果婦女的?看官,若如此,這多是應得想著的了。說來一場好笑,元來是:

夜珠求死不得,無計可施,自怕不免污辱,只是心裡暗禱觀世音,求他救拔。老道日與眾婦淫戲,要動夜珠之心,爭奈夜珠心如鐵石,毫不為動。老道見他不快,也不來強他,只是在他面前百般弄法弄巧,要圖他笑顏開了,歡喜成事。所以日逐把些奇怪的事,做與他看,一來要他快活,二來賣弄本事高強,使他絕了出外之念,死心塌地隨他。你道他如何弄法?他秋時出去,取田間稻花,放好在石櫃中了,每日只將花合余拳起,開鍋時滿鍋多是香米飯。又將一瓮水,用米一撮,放在水中,紙封了口,藏於松間,兩三日開封取吸,多變做撲鼻香醪。所以供給滿洞人口,酒米不須營求,自然豐足。若是天雨不出,就剪紙為戲,或蝶或鳳,或狗或燕,或狐狸、猿猱、蛇鼠之類皆有。矚他去到某家取某物來用,立刻即至。前取夜珠的雙蝶,即是此法。若取著家火什物之類,用畢無事,仍教拿去還了。桃梅果品,日輪猴形人兩個供辦,都是帶葉連枝,是山中樹上所取,不是懾將來的。夜珠日日見他如此作用,雖然心裡也道是奇怪,再沒有一毫隨順他的意思。老道略來纏纏,即使要死要活,大哭大叫。老道不耐煩,便去摟著別個婦女去適興了。還虧得老道心性,只愛喜歡不愛煩惱的,所以夜珠雖懾在洞里多時,還得全身不損。

這幾句詩,唐朝劉夢得所作,乃是金陵燕子磯懷古的。這個燕子磯在金陵西北,大江之濱,跨江而出,在江里看來,宛然是一隻燕子撲在水面上,有頭有翅。昔賢好事者,恐怕他飛去,滿山多用鐵鎖鎖著,就在這燕子項上造著一個亭子鎮住他。登了此亭,江山多在眼前,風帆起於足下,最是金陵一個勝處。就在磯邊,相隔一里多路,有個弘濟寺。寺左轉去,一派峭壁插在半空,就如石屏一般。壁盡處,山崖回抱將來。當時寺僧於空處建個閣,半嵌石崖,半臨江水,閣中供養觀世音像,像照水中,毫髮皆見,宛然水月之景,就名為觀音閣。載酒游觀者殆無虛日。奔走既多,靈跡頗著,香火不絕。只是清靜佛地,做了吃酒的所在,未免作踐。亦且這些遊客隨喜的多,布施的少。那閣年深月久,沒有錢糧修葺,日漸坍塌了些。

崎嶇石洞老光陰,只此幽棲致自深。

誅殛忽然煩大士,方知佛戒重邪淫。

眾人正自各道心事,哀傷不巴。忽見猴形人傳來道:「洞主回來了。」眾人恐怕他知覺,掩淚而散,只有夜珠淚不曾干。老道又對他道:「多時了,還哭做甚?我只圖你漸漸廝熟,等你心順了我,大家歡暢。省得逼你做事,終久不象我意,故不強你。今日子已久,你只不轉頭,不要討我惱怒起來,叫幾個按住了你,強做一番,不怕你飛上天去。」夜珠見說,心慌不敢啼哭。只是心中默禱觀音救護,不在話下。

明早起來,老道看見夜珠淚痕不幹,雙眼盡腫,將手撫他背,安慰他道:「你家中甚近,勝會方新,何乃不趁少年取樂,自苦如此?若從了我,就同你還家拜見爹娘,骨肉完聚,極是不難。你若執迷不從,憑你石爛海枯,此中不可復出了。只憑你算計,走那一條路?」夜珠聞言自想:「我斷不從他!料無再出之日了,要這性命做甚?不如死休!」將頭撞在石壁上去,要求自盡。老道忙使眾婦人攔住,好言勸他道:「娘子既已到此,事不由己,且從容住著。休得如此輕生!」夜珠只是啼哭,從此不進飲食,欲要自餓而死。不想不吃了十多日,一毫無事。

大姓叫閉了門,夫妻二人氣得個惹胸塞肚,兩相埋怨道:「只為女兒不受得人聘,受此大辱。」分付當直的,分頭去尋媒婆來說親。這些媒婆走將來,聞知老道自來求親之事笑一個不住道:「天下有此老無知!前日也曾央我們幾次,我們沒一個肯替他說,他只得自來了。」大姓道:「此老腹中有些文才,最好調戲。他曉得吾家擇婿太嚴,未有聘定,故此奚落我。你們如今留心,快與我尋尋,人家差不多的,也罷了。我自重謝則個。」媒人應承自去了,不題。

過得兩日,夜珠靠在窗上繡鞋,忽見大蝶一雙飛來,紅翅黃身,黑須紫足,且是好看。旋繞夜珠左右不舍,恰象眷戀他這身子芳香的意思。夜珠又喜又異,輕以羅帕撲他,撲個不著,略略飛將開去。夜珠忍耐不定,笑呼丫鬟要同來撲他,看看飛得遠了,夜珠一同丫鬟隨他飛去處,趕將來。直至後園牡丹花惻,二蝶漸大如鷹。說時遲,那時快,飛近夜珠身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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