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十七 西山觀設輦度亡魂 開封府備棺迫活命

這日達生那館中先生要歸去,散學得早。路上撞見知觀走來,料是在他家裡出來,早上了心。卻當面勉強叫聲「舅舅」,作了個揖。知觀見了,一個忡心,還了一禮,不講話,竟去了。達生心裡想道:「是前日這番,好兩夜沒動靜。今日又到我家,今夜必然有事。我不好屢次捉破,只好防他罷了。」一路回到家裡。吳氏問道:「今日如何歸得恁早?」達生道:「先生回家了,我須有好幾日不消館中去得。」吳氏心裡暗暗不悅,勉強問道:「你可要些點心吃?」達生道:「我正要點心吃了睡覺去,連日先生要去,積趲讀書辛苦,今夜圖早睡些個。」吳氏見說此句,便有些象意了,叫他去吃了些點心。果然達生到堂中床里,一覺睡了。吳氏暗暗地放了心,安排晚飯自吃了。收拾停當,暫且歇息。叫丫鬟要半掩了門,專等知觀來。誰知達生假意推睡,聽見人靜了,卻輕輕走起來。前後門邊一看,只見前門鎖著,腰門從內關著,他撬開了,走到後邊小門一看,只見門半掩著不關,他就輕輕把栓拴了,掇張凳子緊緊在旁邊坐地。坐了更余,只聽得外邊推門響,又不敢重用力,或時把指頭彈兩彈。達生只不做聲,看他怎地。忽對門縫裡低言道:「我來了,如何卻關著?可開開。」達生聽得明白,假意插著口氣道:「今夜來不得了,回去罷,莫惹是非!」從此不聽見外邊聲息了。吳氏在房裡懸懸盼望偷期,欲心如火,見更余無動靜,只得叫丫鬟到小門邊看看。丫鬟走來黑處,一把摸著達生,嚇了一跳。達生厲聲道:「好賊婦!此時走到門邊來,做甚勾當?」驚得丫鬟失聲而走,進去對吳氏道:「法師不見來,到是小官人坐在那裡,幾乎驚殺!」吳氏道:「這小孽畜一發可恨了!他如何又使此心機來攪破我事?」磨拳擦拿的氣,卻待發作,又是自家理短,只得忍耐著。又恐怕失了知觀期約,使他空返,仿惶不寧,那裡得睡?

那府尹是個極廉明聰察的人,他生平最怪的是忤逆人。見是不孝狀詞,人犯帶到,作了怒色待他。及到跟前,卻是十五六歲的孩子。心裡疑道:「這小小年紀,如何行徑,就惹得娘告不孝?」敲著氣拍問道:「你娘告你不孝,是何理說?」達生道:「小的年紀雖小,也讀了幾行書,豈敢不孝父母?只是生來不幸,既亡了父親,又失了母親之歡,以致興詞告狀,即此就是小的罪大惡極!憑老爺打死,以安母親,小的別無可理說。」說罷,淚如雨下。府尹聽說了這一篇,不覺惻然,心裡想道:「這個兒子會說這樣話的,豈是個不孝之輩?必有緣故。」又想道:「或者是個乖巧會說話的,也未可知。」隨喚吳氏,只見吳氏頭兜著手帕,裊裊婷婷走將上來,揭去了帕。府尹叫抬起頭來,見是後生婦人,又有幾分顏色,先自有些疑心了。且問道:「你兒子怎麼樣不孝?」吳氏道:「小婦人丈夫亡故,他就不由小婦人管束,凡事自做自主。小婦人開口說他,便自惡言怒罵。小婦人道是孩子家,不與他一般見識。而今日甚一日,管他不下,所以只得請官法處治。」府尹又問達生道:「你娘如此說你,你有何分辨?」達生道:「小的怎敢與母親辨?母親說的就是了。」府尹道:「莫不你母親有甚偏私處?」達生道:「母親極是慈愛,況且是小的一個,有甚偏私?」府尹又叫他到案桌前,密問道:「中間必有緣故,你可直說,我與你做主。」達生叩頭道:「其實別無緣故,多是小的不是。」府尹道:「既然如此,天下無不是的父母,母親告你,我就要責罰了。」達生道:「小的該責。」府尹見這般形狀,心下愈加狐疑,卻是免不得體面,喝叫打著,當下拖翻打了十竹蓖。府尹冷眼看吳氏時節,見他面上毫無不忍之色,反跪上來道:「求老爺一氣打死罷!」府尹大怒道:「這潑婦!此必是你夫前妻或妾出之子,你做人不賢,要做此忍心害理之事么?」吳氏道:「爺爺,實是小婦人親生的,問他就是。」府尹就問達生道:「這敢不是你親娘?」達生大哭道:「是小的生身之母。怎的不是?」府尹道:「卻如何這等恨你?」達生道:「連小的也不曉得。只是依著母親打死小的罷!」府尹心下著實疑惑,曉得必有別故。反假意喝達生道:「果然不孝,不怕你不死!」吳氏見府尹說得利害,連連即頭道:「只求老爺早早決絕,小婦人也得乾淨。」府尹道:「你還有別的兒子,或是過繼的否?」吳氏道:「並無別個。」府尹道:「既只是一個,我戒誨他一番,留他性命,養你後半世也好。」吳氏道:「小婦人情願自過日子,不情願有兒子了。」府尹道:「死了不可復生,你不可有悔。」吳氏咬牙切齒道:「小婦人不悔!」府尹道:「既沒有悔,明日買一棺木,當堂領屍。今日暫且收監。」就把達生下在牢中,打發了吳氏出去。

稽首大羅天,法眷姻緣。

如花玉貌正當年。

帳冷帷空孤枕畔,在自熬煎。

為此建齋筵,迫薦心虔。

亡魂超度意無牽。

急到藍橋來解渴,同做神仙。

那轎走得快,達生終是年紀小,趕不上,又肚裡要出恭,他心裡道:「前面不過家去的路,料無別事,也不必跟隨得。」就住在後面了。也是合當有事,只見道童太素在前面走將來,吳氏轎中看見了,問轎夫道:「我家小官人在後面么?」轎夫道:「跟不上,還有後頭,望去不見,」吳氏大喜,便叫太素到轎邊來,輕輕說道:「今夜我用計遣開了我家小孽畜,是必要你師父來商量一件大事則個。」太素道:「師父受驚多次,不敢進大娘的門了。」吳氏道:「若是如此,今夜且不要進門,只在門外,以拋磚為號,我出來門邊相會說話了,再看光景進門,萬無一失。」又與太素丟個眼色。太素眼中出火,恨不得就在草地里做半點兒事,只礙著轎夫。吳氏又附耳叮囑道:「你夜間也來,管你有好處。」太素顛頭聳腦的去了。

吳氏看見拽門不開,已自若惱,及至開窗出去了,又聽得這劈撲之響,有些疑心。自家走到窗前看時,此時天色尚黑,但只滿鼻聞得些臭氣,正不知是甚麼緣故。別著一肚悶氣,又上床睡去了。達生直等天大明了,起來到房門前,仍把繩索解去。看那窗前時滿地尿屎,桶也倒了,肚裡又氣,又忍不住好笑。趁著娘未醒,他不顧污穢,輕輕把屎缸、屎桶多搬過了。又一會吳氏起來開門,卻又一開就是,反疑心夜裡為何開不得,想是性急了些。及至走到窗前,只見滿地多是尿屎,一路到門,是濕印的鞋跡。叫兒子達生來問道:「這窗前尿屎是那裡來的?」達生道:「不知道。但看這一路濕印,多是男人鞋跡,想來是個人,急出這些尿屎來的。」吳氏對口無言,臉兒紅了又白,不好回得一句,著實忿恨。自此怪煞了這兒子,一似眼中之釘,恨不得即時拔去了。

不孝由來是逆倫,堪憐難處在天親。

這知觀把此詞朗誦,分明是打動他自薦之意。那吳氏聽得,也解其意,微微笑道:「師父說話,如何夾七夾八?」知觀道:「都是正經法門,當初前輩神仙遺下美話,做吾等榜樣的。」吳氏老大明白,曉得知觀有意於他了。進去剝了半碗細果,燒了一壺好清茶,叫丫鬟送出來與知觀吃。分付丫鬟對知觀說:「大娘送來與師父解渴的。」把這句話與知觀詞中之語,暗地照應,只當是寫個「肯」字。知觀聽得,不勝之喜,不覺手之舞之,足之蹈之。那裡還管甚麼《靈寶道經》、《紫霄秘籙》一心只念的是風月機關、洞房春意。密叫道童打聽吳氏卧房,見說與兒子同房歇宿,有丫鬟相伴,思量不好竟自聞得進去。

一個是未試的真陽,一個是慣偷的老手。新簇簇小伙,偏是這一番極景堪貪;老辣辣淫精,更有那十分騷風自快。這裡小和尚且沖頭水陣,由他老道士拾取下風香。

吳氏走出來叫他進去,知觀遲疑不肯。吳氏道:「小業畜已醉倒在我房裡了。我正要與你算計,趁此時了帳他,快進來商量。」知觀一邊隨了進來,一邊道:「使不得!親生兒子,你怎下得了帳他?」吳氏道:「為了你,說不得!況且受他的氣不過了!」知觀道:「就是做了這事,有人曉得,後患不小。」吳氏道:「我是他親生母,就故殺了他,沒甚大罪。」知觀道:「我與你的事,須有人曉得。若擺布了兒子,你不過是『故殺子孫』倘有對頭根究到我同謀,我須償他命去。」吳氏道:「若如此怕事,留著他沒收場,怎得象意?」知觀道:「何不討一房媳婦與他?我們同弄他在混水裡頭一攪,他便做不得硬漢,管不得你了。」吳氏道:「一發使不得。娶來的未知心性如何,倘不與我同心合意,反又多了一個做眼的了,更是不便。只是除了他的是高見。沒有了他,我雖是不好嫁得你出家人,只是認做兄妹往來,誰禁得我?這便可以日久歲長的了。」知觀道:「若如此,我有一計:當官做罷。」吳氏道:「怎的計較?」知觀道:「此間開封官府,平日最恨的是忤逆之子,告著的不是打死,便是問重罪坐牢。你如今只出一狀,告他不孝,他須沒處辨!你是親生的,又不是前親晚後,自然是你說得話是,別無疑端。就不得他打死,等他坐坐監,也就性急不得出來,省了許多礙眼。況且你若捨得他,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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