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十五 衛朝奉狠心盤貴產 陳秀才巧計賺原房

詩曰:

人生碌碌飲貪泉,不畏官司不顧天。

何必廣齋多懺悔?讓人一著最為先。

話說杭州府有一賈秀才,名實,家私巨萬,心靈機巧,豪俠好義,專好結識那一班有義氣的朋友。若是朋友中有那未娶妻的,家貧乏聘,他便捐資助其完配;有那負債還不起的,他便替人賠償。又且路見不平,專要與那瞞心昧已的人作對。假若有人恃強,他便出奇計以勝之。種種快事,未可枚舉。如今且說他一節助友贖產的話。

一個人慌忙去請了陳秀才到來。陳秀才大發雷霞,嚷道:「人命關天,怎便將我家人殺害了?不去府里出首,更待何時!」叫眾人提了人腿便走。衛朝奉搭搭地抖著,攔住了道:「我的爺,委實我不曾謀害人命。」陳秀才道:「放屁!這個人腿那裡來的?你只到官分辨去!」那富的人,怕的是見官,況是人命?只得求告道:「且慢慢商量,如今憑陳相公怎地處分,饒我到官罷!怎吃得這個沒頭官司?」陳秀才道:「當初圖我產業,不肯找我銀子的是你!今日佔住房子,要我找價的也是你!恁般強橫,今日又將我家人收留了,謀死了他!正好公報私仇,卻饒不得!」衛朝奉道:「我的爺,是我不是。情願出屋還相公。」陳秀才道:「你如何謊說添造房屋?你如今只將我這三百兩利錢出來還我,修理庄居,寫一紙伏辨與我,我們便凈了口,將這隻腳燒化了,此事便泯然無跡。不然時今日天清日白,在你家裡搜出人腿來,人目昭彰,一傳出去,不到得輕放過了你。」衛朝奉冤屈無伸,卻只要沒事,只得寫了伏辨,遞與陳秀才。又逼他兌還三百銀子,催他出屋。衛朝奉沒奈何,連夜搬往三山街解鋪中去。這裡自將腿藏過了。陳秀才那一口氣,方才消得。你道衛家那人腿是那裡的,元來陳秀才十月半步月之夜,偶見這死屍退來,卻叫家僮陳祿取下一條腿。次日只做陳祿去投靠衛家,卻將那隻腿悄地帶入。乘他每不見,卻將腿去埋在空外停當,依舊走了回家。這裡只做去尋陳祿,將那人腿搜出,定要告官,他便慌張,沒做理會處,只得出了屋去。又要他白送還這三百銀子利錢,此陳秀才之妙計也。

量大福也大,機深禍亦深。

慧空空昧己,賈實實仁心!

陳秀才一肚皮的鳥氣,沒處出豁,走將進來,捶台拍凳,短嘆長吁。馬氏看了他這些光景,心下已自明白。故意道:「官人何不去花街柳陌,楚館秦樓,暢飲酣酒,通宵遣興?卻在此處咨嗟愁悶,也覺得少些風月了。」陳秀才道:「娘子直恁地消遣小生。當初只為不聽你的好言,忒看得錢財容易,致今日受那徽狗這般嘔氣。欲將那對湖莊房准與他,要他找我二百銀子,叵耐他抵死不肯,只顧索債。又著數個伴當住在吾家坐守,虧得眾人解勸了去,明早一定又來。難道我這所莊房止值得六百銀子不成?如今卻又沒奈何了。」馬氏道:「你當初撒漫時節,只道家中是那無底之倉,長流之水,上千的費用了去,誰知到得今日,要別人找這一二百銀子卻如此煩難。既是他不肯時,只索准與他罷了,悶做甚的?若象三年前時,再有幾個莊子也准去了,何在乎這一個!」陳秀才被馬氏數落一頓,默默無言。當夜心中不快,吃了些晚飯,洗了腳手睡了。又道是歡娛嫌夜短,寂寞恨更長。陳秀才有這一件事在心上,翻來覆去,巴不到天明。及至五更鳴唱,身子睏倦,騰朧思睡。只聽得家僮三五次進來說道:「衛家來討銀子一早起了。」陳秀才忍耐不住,一骨碌扒將起來,請攏了眾原中,寫了一紙賣契:將某處庄賣到某處銀六百兩。將出來交與眾人。眾人不比昨日,欣然接了去,回覆衛朝奉。陳秀才雖然氣憤不過,卻免了門頭不清凈,也只索罷了。那衛朝奉也不是不要莊房,也不是真要銀子,見陳秀才十分窘迫,只是逼債,不怕那莊子不上他的手。如今陳秀才果然吃逼不過,只得將莊房准了。衛朝奉稱心滿意,已無話說。

賈秀才帶了兩個家僮,徑走到昭慶寺左側來,見慧空家門兒開著,踱將進去。問著個小和尚,說道:「師父陪客吃了幾杯早酒,在摟上打盹。」賈秀才叫兩個家僮住在下邊。信步走到胡梯邊,悄悄驀將上去。只聽得鼾齁之聲,舉目一看,看見慧空脫下衣帽熟睡。樓上四面有窗,多關著。賈秀才走到後窗縫裡一張,見對樓一個年少婦人坐著做針指,看光景是一個大戶人家。賈秀才低頭一想道:「計在此了。」便走過前面來,將慧空那僧衣僧帽穿著了,悄悄地開了後窗,嘻著臉與那對樓的婦人百般調戲,直惹得那婦人焦燥,跑下樓去。賈秀才也仍復脫下衣帽,放在舊處,悄悄下樓,自回去了。

且說慧空正睡之際,只聽得下邊乒乓之聲,一直打將進來。十來個漢子,一片聲罵道:「賊禿驢,敢如此無狀!公然樓窗對著我家內樓,不知迴避,我們一向不說;今日反大膽把俺家主母調戲!送到官司,打得他逼直,我們只不許他住在這裡罷了!」慌得那慧空手足無措。霎時間,眾人趕上樓來,將家火什物打得雪片,將慧空渾身衣服扯得粉碎。慧空道:「小僧何嘗敢向宅上看一看?」眾人不由分說,夾嘴夾面只是打,罵道:「賊禿!你只搬去便罷,不然時,見一遭打一遭。莫想在此處站一站腳!」將慧空亂又出門外去。慧空曉得那人家是郝上戶家,不敢分說,一溜煙進寺去了。

賈秀才探知此信,知是中計,暗暗好笑。過了兩日,走去約了李生,說與他這些緣故,連李生也笑個不住。賈秀才即便將了一百三十兩銀子,同了李生,尋見了慧空,說要贖屋。慧空起頭見李生一身,言不驚人,貌不動人,另是一般說話。今見賈秀才是個富戶,帶了家僮到來,況剛被郝家打慌了的,自思:「留這所在,料然住不安穩,不合與郝家內樓相對,必時常來尋我不是。由他贖了去,省了些是非罷。」便一口應承。兌了原銀一百三十兩,還了原契,房子付與李生自去管理。那慧空要討別人便宜,誰知反吃別人弄了。此便是貪心太過之報。後來賈生中了,直做到內閣學士。李生亦得登第做官。兩人相契,至死不變。正是:

陳秀才自此恢複了庄,便將余財十分作家,竟成富室。後亦舉孝廉,不仕而終。陳祿走在外京多時,方才重到陳家來。衛朝奉有時撞著,情知中計,卻是房契已還,當日一時急促中事,又沒個把柄,無可申辨處。又畢竟不知人腿來歷,到底懷著鬼胎,只得忍著罷了。這便是「陳秀才巧計賺原房」的話。有詩為證:

次日,賈秀才起個清早,往庫房中取天平,總勾了一百四十二兩之數,著一個僕人跟了,徑投李中外來。李生方才起身,梳洗不迭,忙叫老娘煮茶。沒柴沒火的,弄了一早起,煮不出一個茶。賈秀才會了他每的意,忙叫僕人請李生出來,講一句話就行。李生出來道:「賈兄有何見教,俯賜寵臨?」賈秀才叫僕人將過一個小手盒,取出兩包銀子來,對李生道:「此包中銀十二兩,可償此處主人。此包中銀一百三十兩,兄可將去與慧空長老贖取原屋居住,省受主家之累,且免令堂之憂,並兄棲身亦有定所,此小弟之願也。」李生道:「我兄說那裡話!小弟不才,一母不能自贍,貧困當日受之。屢承周給,已出望外,復為弟無家可依,乃累仁兄費此重資,贖取原屋,即使弟居之,亦不安穩。荷兄高誼,敢領租價一十二金;贖屋之資,斷不敢從命。」賈秀才道:「我兄差矣!我兩人交契,專以義氣為重,何乃以財利介意?兄但收之,以復故業,不必再卻。」說罷,將銀放在桌上,竟自出門去了。李生慌忙出來,叫道:「賈兄轉來,容小弟作謝。」賈秀才不顧,竟自去了。李生心下想道:「天下難得這樣義友,我若不受他的,他心決反不快。且將去取贖了房子,若有得志之日,必厚報之!」當下將了銀子,與母親商議了,前去贖屋。

卻說那衛朝奉平素是個極刻剝之人。初到南京時,只是一個小小解鋪,他卻有百般的昧心取利之法。假如別人將東西去解時,他卻把那九六七銀子,充作紋銀,又將小小的等子稱出,還要欠幾分兌頭。後來贖時,卻把大大的天平兌將進去,又要你找足兌頭,又要你補勾成色,少一絲時,他則不發貨。又或有將金銀珠寶首飾來解的,他看得金子有十分成數,便一模二樣,暗地裡打造來換了;粗珠換了細珠,好寶換了低石。如此行事,不能細述。那陳秀才這三百兩債務,衛朝奉有心要盤他這所莊房,等閑再不叫人來討。巴巴的盤到了三年,本利卻好一個對合了,衛朝奉便著人到陳家來索債。陳秀才那時已弄得瓮盡杯乾,只得收了心,在家讀書,見說衛家索債,心裡沒做理會處。只得三回五次回說:「不在家,待歸時來討。」又道是,怕見的是怪,難躲的是債。是這般回了幾次,他家也自然不信了。衛朝奉逐日著人來催逼,陳秀纔則不出頭。衛朝奉只是著人上門坐守,甚至以濁語相加,陳秀才忍氣吞聲。正是:

到了昭慶寺左側舊房門首,進來問道:「慧空長老在么?」長老聽得,只道是什麼施主到來,慌忙出來迎接。卻見是李生,把這足恭身分,多放做冷淡的腔子,半吞半吐的施了禮請坐,也不討茶。李生卻將那贖房的說話說了。慧空便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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