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十四 酒謀對於郊肆惡 鬼對案楊化借屍

詩曰:

從來人死魂不散,況復生前有宿冤!

試看鬼能為活證,始知明晦一般天。

於大郊將手去按楊化鼻子底下,已無氣了。就於腰間搜動前銀,連纏袋取來,纏在自己腰內。又想道:「屍首在此,天明時有人看見,須是不便。」隨抱起楊化屍首,馱在驢背上,趕至海邊,離於家莊有三里地遠了,撲通一聲,攛入海內。牽了驢兒轉回來,又想一想道:「此是楊化的驢,有人認得。我收在家裡,必有人問起,難以遮蓋,棄了他罷。」當將此驢趕至黃鋪舍漫坡散放了,任他自去。那驢散了韁轡,隨他打滾,好不自在。次日不知那個收去了。是夜於大郊悄悄地回家,無人知道。

元來人心本好,見財即變。自古道得好:「白酒紅人面,黃金黑世心!」丁戍見盧疆傾心付託時,也是實心應承,無有虛謬。及依他到所說的某處取得千金在手,卻就轉了念頭道:「不想他果然為盜,積得許多東西在此。造化落在我手裡,是我一場小富貴,也勾下半世受用了。總是不義之物,他取得,我也取得,不為罪過。既到了手,還要救他則甚?」又想一想道:「若不救他,他若教人問我,無可推託得。惹得毒了,他萬一攀扯出來,得也得不穩。何不了當了他?到是口凈。」正是轉一念,狠一念。從此遂與獄吏兩個通用,送了他三十兩銀子,擺布殺了盧疆。自此丁戍白白地得了千金,又無人知他來歷,搖搖擺擺,在北京受用了三年。用過七八了,因下了潞河,搭船歸家。

次日,劉同知提審,李氏名尚未銷。得水見妻子出慣了官的,不以為意,誰知李氏這回著實羞怯,不肯到衙門來。得水把從前話一一備細說與李氏知道,李氏哭道:「是睡夢裡,不知做此出醜勾當,一向沒處追悔了,今既已醒,我自是女人,豈可復到公庭?」得水道:「罪案已成,太爺昨日已經把你發放過了。今日只得複審一次,便可了事。」李氏道:「複審不複審與我何干?」得水道:「若不去時,須累及我。」李氏沒奈何,只得同到衙門裡來。比及劉同知問時,只是哭泣,並不曉得說一句說話。同知喚其夫得水問他,得水把向來楊化附魂證獄,昨日太爺發放,楊化已去,今是元身李氏,與前日不同緣故說了。就將太爺硃筆親書並背上印文驗過。劉同知深嘆其異,把文書申詳上司道:「楊化冤魂已散,理合釋放李氏寧家,免其再提。於大郊自有真贓,不必別證。秋後處決。」

豬羊入屠戶之家,一步步來尋死路。

人殺人而成鬼,鬼借人以證人。人鬼公然相報,冤家宜結宜分。

元來於大郊見楊化零零星星收下好些包數銀子,卻不知有多少,心中動了火,思想要謀他的。欺他是個單身窮軍,人生路不熟,料沒有人曉得他來蹤去跡。亦且這些族中人,怕他蒿惱,巴不得他去的,若不見了他,大家乾淨,必無人提起。卻不這項銀子落得要了?所以故意把這樣狠酒灌醉了他。楊化睡至一個更次,於大郊獃獃在旁邊侯著。你道平日若是軟心的人,此時縱要謀他銀兩,乘他酒醉,腰裡模了他的,走了去,明日楊化酒醒,也只道醉後失了,就是疑心大郊,沒個實據,可以抵賴,事也易處。何致定要害他性命?誰知北人手辣心硬,一不做,二不休,叫得先打後商量。不論銀錢多少,只是那斷路搶衣帽的小小強人,也必了了性命,然後動手的。風俗如此,心性如此。看著一個人性命,只當掐個虱子,不在心上。當日見楊化不醒,四旁無人,便將楊化驢子上韁繩解將下來,打了個扣兒,將楊化的脖項套好了。就除下楊化的帽兒,塞住其口,把一隻腳踏住其面,兩手用力將韁繩扯起來一勒,可憐楊化一個窮軍,能有多少銀子?今日死於非命!

卻說楊化與於大郊到鰲山集上,看了一回,覺得有些肚飢了,對大郊道:「咱們到酒店上呷碗燒刀子去。」大郊見說,就拉他到衛城內一個酒家尹三家來飲酒。山東酒店,沒甚嘎飯下酒,無非是兩碟大蒜、幾個饃饃。楊化是個北邊窮軍,好的是燒刀子。這尹三店中是有名最狠的黃燒酒,正中其意,大碗價篩來吃。於大郊又在旁相勸,灌得爛醉。到天晚了,楊化手垂腳軟,行走不得。大郊勉強扶他上了驢,用手攙著他走路。楊化騎一步,撞一撞,幾番要顛下來。到了衛北石橋子溝,楊化一個盹,叫聲「呵呀!」一交翻下驢來。於大郊道:「騎不得驢了,且在此地下睡睡再走。」楊化在草坡上一交放翻身子,不知一個天高地下,鼾聲如雷,一覺睡去了。

知縣看系謀殺人命重情,未經檢驗,當日親押大郊等到海邊潮上楊化屍所相驗。拘取一班仵作,相得楊化身屍,頸子上有繩子交匝之傷,的系生前被人勒死。取了傷單,回到縣中,將一干人犯口詞取了,問成於大郊死罪。眾人在官的多畫了供,連李氏也畫了一個供。又分付他道:「此事須解上司,你改不得口!」李氏道:「小的不改口,只是一樣說話。」元來知縣只怕楊化魂靈散了,故如此對李氏說。不知楊化真魂,只說自家的說話,卻如此答。知縣就把文案疊成,連入解府。知府看了招卷,道是希奇,心下有些疑惑,當堂親審,前情無異。題筆判云:

至二月初八日,已死過十二日了。於大郊魂夢裡也道此時死屍,不知漂去幾千萬里了。你道可殺作怪!那死屍潮上潮下,退了多日,一夜乘潮逆流上來,恰恰到於家庄本社海邊,停著不去。本社保正於良等看見,將情報知即墨縣。那即墨縣李知縣查得海潮死屍,不知何處人氏,何由落水,其故難明,亦且頸有繩痕,中間必有冤仰。除責令地方一面收貯,一面訪拿外,李知縣齋戒了到城隍廟虔誠祈禱,務期報應,以顯靈佑不題。

話說山東有一個耕夫,不記姓名。因耕自己田地,侵犯了鄰人墓道。鄰人與他爭論,他出言不遜,就把他毒打不休,須臾身死。家間親人把鄰人告官。檢屍有致命重傷,問成死罪,已是一年。忽一日,右首鄰家所生一子,口裡才能說話,便話得前生事體出來。道:「我是耕者某人,為鄰人打死。死後見陰司,陰司憐我無罪誤死,命我復生,說我屍首已壞,就近托生為右鄰之子。即命二鬼送我到右鄰房櫳外,見一婦人踞床將產,二鬼道:『此即汝母,汝從囪門入!』說罷,二鬼即出。二鬼在外,不聽見裡頭孩子哭聲,二鬼回身進來看,說道:『走了,走了。』其時吾躲在衣架之下,被二鬼尋出,復送入囪門。一會就生下來。」歷歷述說平生事,無一不記。又到前所耕地界處,再三辨悉。那些看的人及他父母,明知是耕者再世,嘆為異事。喧傳此話到獄中,那前日抵罪的鄰人便當官訴狀道:「吾殺了耕者,故問死罪。今耕者已得再生,吾亦該放條活路。若不然,死者到得生了,生者到要死了,吾這一死還是抵誰的?」官府看見訴語希奇,弔取前日一干原被犯證里鄰問他,他們眾口如一,說道:「果是重生。」並取小孩兒問他,他言語明明白白,一些不誤。官府雖則斷道:「一死自抵前生,豈以再世倖免?」不準其訴。然卻心裡大是驚怪。因曉得:人身四大,乃是假合。形有時盡,神則常存。何況屈死冤魂,豈能遽散。

看得楊化以邊塞貧軍,跋涉千里,銀不滿三兩。於大郊輒起毒心,先之酒醉,繼之繩勒,又繼之驢馱,丟屍海內。彼以為葬魚腹,求之無屍,質之無證。己可私享前銀,宴然無事。孰意天道昭彰,鬼神不昧!屍入海而不沉,魂附人而自語。發微瞬之好,循凶人之魄。至於『咬肉泄恨』一語,凜然斧鉞;『恐連累無干』數言,赫然公平。化可謂死而靈,靈而正直,不以死而遂泯者。孰謂人可謀殺,又可漏網哉?該縣禱神有應,異政足錄。擬斬情已不枉,緣系面鞠,殺劫魂附情真,理合解審。撫按定奪。

看官,你道在下為何說出這兩段說話?只因世上的人,瞞心昧己做了事,只道暗中黑漆漆,並無人知覺的;又道是死無對證,見個人死了,就道天大的事也完了。誰知道冥冥之中,卻如此昭然不爽!說到了這樣轉世說出前生,附身活現花報,恰象人原不曾死,只在面前一般。隨你欺心的硬膽的人,思之也要毛骨悚然。卻是死後托生,也是常事,附身索命,也是常事,古往今來,說不盡許多。而今更有一個希奇作怪的,乃是被人害命,附屍訴冤,竟做了活人活證,直到纏過多少時節,經過多少衙門,成獄方休,實為罕見!

所以國朝嘉靖年間,有一樁異事:乃是一個山東人,喚名丁戍。客游北京,途中遇一壯士,名喚盧疆,見他意氣慷慨,性格軒昂,兩人覺道說得著,結為兄弟。不多時,盧疆盜情事犯,系在府獄。丁戍到獄中探望,盧疆對他道:「某不幸犯罪,無人救答。承兄平日相愛,有句心腹話,要與兄說。」丁戍道:「感蒙不棄,若有見托,必當盡心。」盧疆道:「得兄應允,死亦暝目。吾有白金千餘,藏在某處,兄可去取了,用些手腳,營救我出獄。萬一不能勾脫,只求兄照管我獄中衣食,不使缺乏。他日死後,只要兄葬埋了我,余多的東西,任憑兄取了罷。只此相托,再無餘言。」說罷,淚如雨下。丁戍道:「且請寬心!自當儘力相救。」珍重而別。

府中起了解批,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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