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十二 陶家翁大雨留賓 蔣震卿片言得婦

王生父親在家盼望,見日子已久的,不見王生歸來。遍問京中來的人,都說道:「他下處有一女人,相處甚是得意,那得肯還?」其父大怒,寫著嚴切手書,差著兩個管家,到京催他起身。又寄封書與京中同年相好的,叫他們遣個馬票,兼請逼勒他出京,不許耽延!王生不得已,與女子作別,道:「事出無奈,只得且去,得便就來。或者稟明父親,徑來接你,也未可知。你須耐心同老媽在此寓所住著等我。」含淚而別。王生到得家中,父親升任福建,正要起身,就帶了同去。一時未便,不好說得女子之事,悶悶隨去任所,朝夕思念不題。

過了一會,那雨越下得大了。只見兩扇門忽然大開,裡頭踱出一個老者來。看他怎生打扮:

頭帶斜角方中,手持盤頭拄拐。方中內竹籜冠,罩著銀絲樣幾莖亂髮;拄拐上虯須節,握若干姜般五個指頭。寬袖長衣,擺出渾如鶴步;高跟深履,踱來一似龜行。想來圯上可傳書,應是商山隨聘出。

行到廣陵地方,盤纏已盡。那老媽又是高年,船上早晚感冒些風露,一病不起。那女子極得無投奔,只是啼哭。元來廣陵即是而今揚州府,極是一個繁華之地。古人詩云:「煙花三月下揚州。」又道是:「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從來仕宦官員、王孫公子要討美妾的,都到廣陵郡來揀擇聘娶,所以填街塞巷,都是些媒婆撞來撞去。看見船上一個美貌女子啼哭,都攢將攏來問緣故。女子說道:「汴京下來,到浙西尋丈夫,不想此間奶母亡故,盤纏用盡,無計可施,所以啼哭。」內中一個婆子道:「何不去尋蘇大商量?」女子道:「蘇大是何人?」那婆子道:「蘇大是此間好漢,專一替人出閑力的。」女子慌忙之中不知一個好歹,便出口道:「有煩指引則個。」婆子去了一會,尋取一個人來。那一人到船邊,問了詳細,便去引領一干人來,抬了屍首上岸埋葬,算船錢打發船家。對女子道:「收拾行李到我家裡,停住幾日再處。」叫一乘轎來抬女子。女子見他處置有方,只道投著好人,亦且此身無主,放心隨地去。誰知這人卻是揚州一個大光棍。當機兵、養娼妓、接子弟的,是個煙花的領袖、烏龜的班頭。轎抬到家,就有幾個粉頭出來相接作伴。女子情知不尷尬,落在套中,無處分訴。自此改名蘇媛,做了娼妓了。

戲官偶爾作該奇,誰道從中遇美妻?

假女婿為真女婿,失便宜處得便宜。

且說京中女子同奶媽住在寓所守侯,身邊所帶東西,王生在時已用去將有一半,今又兩口在寓所食用,用出無入,看看所剩不多,王生又無信息。女子心下著忙,叫老媽打聽家裡母親光景,指望重到家來與母親相會。不想母親因失了這女兒,終日啼哭,已自病死多時。那姑娘之子,次日見說勇母家裡不見了女兒,恐怕是非纏在身上,逃去無蹤了。女子見說,大哭了一場,與老媽商量道:「如今一身無靠,汴京到浙西也不多路,趁身邊還有些東西,做了盤纏,到他家裡去尋他。不然如何了當?」就央老媽雇了一隻船,下汴京一路來。

等了一會,只見一個後生走到牆邊,低著頭卻象找尋甚麼東西的,尋來尋去。尋了一回,不見甚麼,對著牆裡嘆了一口氣,有一步沒一步的,佯佯走了去。王生在黑影里看得明白,便道:「想來此人便是所約之人了,只不知裡邊是甚麼人。好歹有個人出來,必要等著他。」等到三更,月色已高,煙霧四合,王生酒意已醒,看看渴睡上來,伸伸腰,打個呵欠。自笑道:「睡到不去睡,管別人這樣閑事!」正要舉步歸寓,忽聽得牆邊小門呀的一響,軋然開了,一個女子閃將出來。月光之下,望去看時,且是娉婷。隨後一個老媽,背了一隻大竹箱,跟著望外就走。王生迎將上去,看得仔細,正是日間獨立門首這女子。那女子看見人來,一些不避,直到當面一看,吃一驚道:「不是,不是。」迴轉頭來看老媽,老媽上前,擦擦眼,把王生一認,也道:「不是,不是。快進去!」那王生倒將身攔在後門邊了,一把扯住道:「還思量進去!你是人家閨中女子,約人夜晚間在此相會,可是該的?我今聲張起來,拿你見官,醜聲傳揚,叫你合家做人不成!我偶然在此遇著,也是我與你的前緣,你不如就隨了我去。我是在此會試的舉人,也不辱沒了你。」那女子聽罷,戰抖抖的淚如雨下,沒做道理處。老媽說道:「若是聲張,果是利害!既然這位官人是個舉人,小娘子權且隨他到下處再處。而今沒奈何了。一會子天明了,有人看見,卻了不得!」那女子一頭哭,王生一頭扯扯拉拉,只得軟軟地跟他走到了下處,放他在一個小樓上面,連那老媽也留了他伏侍。

而今更有一段話文,只因一句戲言,致得兩邊錯認,得了一個老婆,全始全終,比前話更為完美。有詩為證:

只如宋朝崇寧年間,有一個姓王的公子,本貫浙西人,少年發科,到都下會試。一日將晚,到延秋坊人家赴席,在一個小宅子前經過,見一女子生得十分美貌,獨立在門內,徘徊凝望,卻象等候甚麼人的一般。王生正注目看他,只見前面一夥騎馬的人喝擁而來,那女子避了進去。王生匆匆也行了,不曾問得這家姓張姓李。赴了席,吃得半醉歸家,已是初更天氣。復經過這家門首,望門內一看,只見門已緊閉,寂然無人聲。王生嗤嗤從左傍牆腳下一帶走去,意思要看他有後門沒有。只見數十步外有空地丈余,小小一扇便門也關著在那裡。王生想道:「日間美人只在此中,怎能勾再得一見?」看了他後門,正在戀戀不捨,忽然隔牆丟出一件東西來,掉在地下一響,王生幾乎被他打著。拾起來看,卻是一塊瓦片。此時皓月初升,光同白晝。看那瓦片時,有六個字在上面,寫得:「夜間在此相侯!」王生曉得有些蹊蹺,又帶著幾分酒意,笑道:「不知是何等人約人做事的?待我耍他一耍。」就在牆上剝下些石灰粉來,寫在瓦背上道:「三更後可出來。」仍舊望牆回丟了進去,走開十來步,遠遠地站著,看他有何動靜。

老者欣然治裝,就同阮太始一路到餘杭來。到了蔣家門首,阮太始進去,把以前說話備細說了。阮太史問蔣生出來接了老者。那女兒久不見父親,也直接至中堂。阮太始暫避開了。父女相見,倒在懷中,大家哭倒。老者就要蔣生同女兒到家去。那女兒也要去見母親,就一向到諸暨村來。母女兩個相見了,又抱頭大哭道:「只說此生再不得相會了,誰道還有今日?」哭得旁邊養娘們個個淚出。哭罷,蔣生拜見丈人丈母,叩頭請罪道:「小婿一時與同伴門外戲言,誰知岳丈認了真,致犯盛怒?又誰知令愛認了錯,得諧私願?小婿如今想起來,當初說此話時,何曾有分毫想到此地位的?都是偶然。望岳丈勿罪!」老者大笑道:「天教賢婿說出這話,有此湊巧。此正前定之事,何罪之有?」正說話間,阮太始也封了一封賀禮,到門叫喜。老者就將彩帛銀兩拜求阮太始為媒,治酒大會親族,重教蔣震卿夫婦拜天成禮。厚贈壯奩,送他還家,夫妻偕老。當時蔣生不如此戲耍取笑,被關在門外,便一樣同兩個客人一處兒吃酒了,那裡撞得著這老婆來?不知又與那個受用去了。可見前緣分定,天使其然。

那蔣震卿被關在大門之外,想著適間失言,老大沒趣。獨自一個棲棲在雨檐之下,黑魅魅地靠來靠去,好生冷落。欲待一口氣走了去,一來雨黑,二來單身不敢前行,只得忍氣吞聲,耐了心性等著。只見那雨漸漸止了,輕雲之中,有些月色上來。側耳聽著門內人聲寂靜了。便道:「他們想已安寢,我卻如何痴等?不如趁此微微月色,路徑好辨,走了去吧!」又想一想道:「那老兒固然怪我,他們兩個便宜得如此撇下了我,只管自己自在不成?畢竟有安頓我處,便再等他一等。」正在躊躇不定,忽聽得門內有人低低道:「且不要去!」蔣震卿心下道:「我說他們定不忘懷了我。」就應一聲道:「曉得了,不去。」過了一會,又聽得低低道:「有些東西拿出來,你可收恰好。」蔣震卿心下又道:「你看他兩個,白白里打攪了他一餐,又拿了他的甚麼東西,忒煞欺心!」卻口裡且答應道:「曉得了。」站住等著,只見牆上有兩件東西撲搭地丟將出來。急走上前看時,卻是兩個被囊。提一提看,且是沉重;把手捻兩捻,累累塊塊,象是些金銀器物之類。蔣震卿恐怕有人開門來追尋,急負在背上,望前便走。走過百餘步,回頭看那門時,已離得略遠了。站著腳再看動靜。遠望去,牆上兩個人跳將下來,蔣震卿道:「他兩個也來了。恐有人追,我只索先走,不必等他。」提起腳便走。望後邊這兩個,也不忙趕,只尾著他慢慢地走。蔣震卿走得少遠,心下想道:「他兩個趕著了,包里東西必要均分,趁他們還在後邊,我且打開囊看看。總是不義之物,落得先藏起他些好的。」立住了,把包囊打開,將黃金重貨另包了一囊,把錢布之類,仍舊放在被囊里,提了又走。又望後邊兩個人,卻還未到。元來見他住也住,見他走也走,黑影里遠遠尾著,只不相近。如此行了半夜,只是隔著一箭之路。

那女子入門,待上接下,甚是賢能,與蔣震卿十分相得。過了一年,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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