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九 宣徽院仕女鞦韆會 清安寺夫婦笑啼緣

嫩日舒晴,韶光艷、碧天新霽。

正桃腮半吐,鶯聲初試。

孤枕乍聞弦索悄,曲屏時聽笙簧細。

愛綿蠻柔舌韻東風,愈嬌媚。

幽夢醒,閑愁泥。

殘杏褪,重門閉。

巧音芳韻,十分流麗。

入柳穿花來又去,欲求好友真無計。

望上林,何日得雙棲?

心迢遞。

霎時間雷雨大作,幾個霹靂,震得屋宇都是動的。眾人戲劉氏子道:「劉兄,日間所言,此時怕鐵好漢也不敢去。」劉氏子道:「說那裡話?你看我雨略住就走。」果然陣頭過,雨小了,劉氏子持了日間墓磚出門就走。眾人都笑道:「你看他那裡演帳演帳,回來搗鬼,我們且落得吃酒。」果然劉氏子使著酒性,一口氣走到日間所歇墓邊,笑道:「你看這伙懦夫!不知有何懼怕,便道到這裡來不得。」此時雷雨已息,露出星光微明,正要將磚放在棺上,見棺上有一件東西蹲踞在上面。劉氏子模了一模道:「奇怪!是甚物件?」暗中手捻捻看,卻象是個衣衾之類裹著甚東西。兩手合抱將來,約有七八十斤重。笑道:「不拘是甚物件,且等我背了他去,與他們看看,等他們就曉得,省得直到明日才信。」他自恃膂力,要嚇這班人,便把磚放了,一手拖來,背在背上,大踏步便走。

這本話乃是元朝大德年間的事。那朝有個宣徽院使叫做孛羅,是個色目人,乃故相齊國公之子。生在相門,窮極富貴,第宅宏麗,莫與為比。卻又讀書能文,敬禮賢士,一時公卿間,多稱誦他好處。他家住在海子橋西,與金判奄都刺、經歷東平王榮甫三家相聯,通家往來。宣徽私居後有花園一所,名曰杏園,取「春色滿園關不住,一枝紅杏出牆來」之意。那杏園中花卉之奇,亭榭之好,諸貴人家所不能仰望。每年春,宣徽諸妹諸女,邀院判、經歷兩家宅眷,於園中設鞦韆之戲,盛陳飲宴,歡笑竟日。各家亦隔一日設宴還答,自二月末至清明後方罷,謂之「鞦韆會」。

到得家來,已是半夜。眾人還在那裡呼五叫六的吃酒,聽得外邊腳步響,曉得劉氏子已歸,恰象負著重東西走的。正在疑慮間,門開處,劉氏子直到燈前,放下背上所負在地。燈下一看,卻是一個簇新衣服的女人死屍。可也奇怪,挺然卓立,更不僵仆。一座之人猛然抬頭見了,個個驚得屁滾尿流,有的逃躲不及。劉氏子再把燈細細照著死屍面孔,只見臉上脂粉新施,形容甚美,只是雙眸緊閉,口中無氣,正不知是甚麼緣故。眾人都懷俱怕道:「劉兄惡取笑,不當人子!怎麼把一個死人背在家裡來嚇人?快快仍背了出去!」劉氏子大笑道:「此乃吾妻也!我今夜還要與他同衾共枕,怎麼捨得負了出去?」說罷,就裸起雙袖,一抱抱將上床來,與他做了一頭,口對了口,果然做一被睡下了。他也只要在眾人面前賣弄膽壯,故意如此做作。眾人又怕又笑,說道:「好無賴賊,直如此大膽不怕!拚得輸東道與你罷了,何必做出此滲瀨勾當?」劉氏子憑眾人自說,只是不理,自睡了,眾人散去。劉氏子與死屍睡到了四鼓,那死屍得了生人之氣,口鼻里漸漸有起氣來,劉氏子駭異,忙把手模他心頭,卻是溫溫的。劉氏子道:「慚愧!敢怕還活轉來?」正在疑惑間,那女人四肢已自動了。劉氏子越吐著熱氣接他,果然翻個身活將起來,道:「這是那裡?我卻在此!」劉氏子問其姓名,只是含羞不說。

後來速哥失里與拜住生了三子。長子教化,仕至遼陽等處行中省左丞。次子忙古歹,幼子黑廝,俱為內怯薛帶御器械。教化與忙古歹先死,黑廝直做到樞密院使。天兵至燕,元順帝御清寧殿,集三宮皇后太子同議避兵。黑廝與丞相失列門哭諫道:「天下著,世祖之天下也,當以死守。」順帝不聽,夜半開建德門遁去,黑廝隨入沙漠,不知所終。

紅繩畫板柔荑指,東風燕子雙雙起。

誇俊要爭高,更將裙系牢。

牙床和困睡,一任金釵墜。

推枕起來遲,紗窗月上時。

話說人世婚姻前定,難以強求,不該是姻緣的,隨你用盡機謀,壞盡心術,到底沒收場。及至該是姻緣的,雖是被人扳障,受人離間,卻又散的弄出合來,死的弄出活來。從來傳奇小說上邊,如《倩女離魂》,活的弄出魂去,成了夫妻。如《崔護渴漿》,死的弄轉魂來,成了夫妻。奇奇怪怪,難以盡述。

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貞心不寐,死後重諧。

宣徽忙走進去與三夫人說了,大家不信。拜住又叫人去對小姐說了,一乘轎竟抬入府衙里來。驚得合家人都上前來爭看,果然是速哥失里。那宣徽與三夫人不管是人是鬼,且抱著頭哭做了一團。哭罷,定睛再看,看去身上穿戴的,還是殮時之物,行步有影,衣衫有縫,言語有聲,料想真是個活人了。那三夫人道:「我的兒,就是鬼,我也捨不得放你了!」只有宣徽是個讀書人見識,終是不信。疑心道:「此是屈死之鬼,所以假託人形,幻惑年少。」口裡雖不說破,卻暗地使人到大都清安寺問僧家的緣故。僧家初時抵賴,後見來人說道已自相逢廝認了,才把真心話一一說知。來人不肯便信,僧家把棺木撬開與他看,只見是個空棺,一無所有。回來報知宣徽道:「此情是實。」宣徽道:「此乃宿世前緣也!難得小姐一念不移,所以有此異事。早知如此,只該當初依我說,收養了女婿,怎見得有此多般?」三夫人見說,自覺沒趣,懊悔無極,把女婿越看待得親熱,竟贅他在家中終身。

詩曰:

聞說氤氳使,專司夙世緣。

豈徒生作合,慣令死重還。

順局不成幻,逆施方見權。

小兒稱造化,於此信其然。

卻說宣徽自喪女後,心下不快,也不去問拜住下落。好些時不見了他,只說是流離顛沛,連存亡不可保了。一日旨意下來,拜宣徽做開平尹,宣徽帶了家眷赴任。那府中事體煩雜,宣徽要請一個館客做記室,代筆札之勞。爭奈上都是個極北夷方,那裡尋得個儒生出來?訪有多日,有人對宣徽道:「近有個士人,自大都挈家寓此,也是個色目人,設帳民間,極有學問。府君若要覓西賓,只有此人可以充得。」宣徽大喜,差個人拿帖去,快請了來。拜住看見了名帖,心知正是宣徽。忙對小姐說知了,穿著整齊,前來相見,宣徽看見,認得是拜住,吃了一驚,想道:「我幾時不見了他,道是流落死亡了,如何得衣服濟楚,容色充盛如此?」不覺追念女兒,有些傷感起來。便對拜住道:「昔年有負足下,反累愛女身亡,慚恨無極!今足下何因在此?曾有親事未曾?」拜住道:「重蒙垂念,足見厚情。小婿不敢相瞞,令愛不亡,見同在此。」宣徽大驚道:「那有此話!小女當日自就縊,今屍棺見寄清安寺中,那得有個活的在此間?」拜住道:「令愛小姐與小婿實是夙緣未絕,得以重生。今見在寓所,可以即來相見,豈敢有誑!」

於時有個樞密院同僉帖木兒不花的公子,叫做拜住,騎馬在花園牆外走過。只聞得牆內笑聲,在馬上欠身一望,正見牆內鞦韆競就,歡哄方濃。遙望諸女,都是絕色。拜住勒住了馬,潛身在柳陰中,恣意偷覷,不覺多時。那管門的老園公聽見牆外有馬鈴響,走出來看,只見有一個騎馬郎君獃獃地對牆裡覷著。園公認得是同僉公子,走報宣徽,宣徽急叫人趕出來。那拜住才撞見園公時,曉得有人知覺,恐怕不雅,已自打上了一鞭,去得遠了。

宣徽好生不忍,心裡要收留拜住回家成親,教他讀書,以圖出身。與三夫人商議,那三夫人是個女流之輩,只曉得炎涼世態,那裡管甚麼大道理?心裡佛然不悅。元來宣徽別房雖多,惟有三夫人是他最寵愛的,家裡事務都是他主持。所以前日看上拜住,就只把他的女兒許了,也是好勝處。今日見別人的女兒,多與了富貴之家,反是他女婿家裡凋弊了,好生不伏氣,一心要悔這頭親事,便與女兒速哥失里說知。速哥失里不肯,哭諫母親道:「結親結義,一與定盟,終不可改。兒見諸姊妹家榮盛,心裡豈不羨慕?但寸絲為定,鬼神難欺。豈可因他貧賤,便想悔賴前言?非人所為。兒誓死不敢從命!」宣徽雖也道女兒之言有理,怎當得三夫人撒嬌撒痴,把宣徽的耳朵掇了轉來,那裡管女兒肯不肯,別許了平章闊闊出之子僧家奴。拜住雖然聞得這事,心中懊惱,自知失勢,不敢相爭。

拜住歸家來,對著母誇說此事,盛道宣徽諸女個個絕色。母親解意,便道:「你我正是門當戶對,只消遣媒求親,自然應允,何必望空羨慕?」就央個媒婆到宣徽家來說親。宣微笑道:「莫非是前日騎馬看鞦韆的?吾正要擇婿,教他到吾家來看看。才貌若果好,便當許親。」媒婆歸報同僉,同僉大喜,便叫拜住盛飾儀服,到宣徽家來。

只如《太平廣記》上邊說,有一個劉氏子,少年任俠,膽氣過人,好的是張弓挾矢、馳馬試劍、飛觴蹴鞠諸事。交遊的人,總是些劍客、博徒、殺人不償命的無賴子弟。一日游楚中,那楚俗習尚,正與相合。就有那一班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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