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八 烏將軍一飯必酬 陳大郎三人重會

過得幾時,楊氏又湊起銀子,催他出去,道:「兩番遇盜,多是命里所招。命該失財,便是坐在家裡,也有上門打劫的。不可因此兩番,墮了家傳行業。」王生只是害怕。楊氏道:「侄兒疑心,尋一個起課的問個吉凶,討個前路便是。」果然尋了一個先生到家,接連佔卜了幾處做生意,都是下卦,惟有南京是個上上卦。又道:「不消到得南京,但往南京一路上去,自然財爻旺相。」楊氏道:「我的兒,『大膽天下去得,小心寸步難行。』蘇州到南京不上六七站路,許多客人往往來來,當初你父親、你叔叔都是走熟的路,你也是悔氣,偶然撞這兩遭盜。難道他們專守著你一個,遭遭打劫不成?占卜既好,只索放心前去。」王生依言,仍舊打點動身。也是他前數註定,合當如此。正是:

合浦珠還自有時,驚危目下且安之。

姑蘇一飯酬須重,人海茫茫信可期。

楊氏見他不久就回,又且衣衫零亂,面貌憂愁,已自猜個八九分。只見他走到面前,唱得個諾,便哭倒在地。楊氏問他仔細,他把上項事說了一遍。楊氏安慰他道:「兒羅,這也是你的命。又不是你不老成花費了,何須如此煩惱?且安心在家兩日,再湊些本錢出去,務要趁出前番的來便是。」王生道:「已後只在近處做些買賣罷,不擔這樣干係遠處去了。」楊氏道:「男子漢千里經商,怎說這話!」住在家一月有餘,又與人商量道:「揚州布好賣。松江置買了布到揚州就帶些銀子氽了米豆回來,甚是有利。」楊氏又湊了幾百兩銀子與他。到松江買了百來筒布,獨自買了一隻滿風梢的船,身邊又帶了幾百兩氽米豆的銀子,合了一個夥計,擇日起行。

從此大郎夫妻年年到普陀進香,都是烏將軍差人從海道迎送,每番多則千金,少則數百,必致重負而返。陳大郎也年年往他州外府,覓些奇珍異物奉承,烏將軍又必加倍相答,遂做了吳中巨富之家,乃一飯之報也。後人有詩讚曰:

不則一日,早到京口,趁著東風過江。到了黃天盪內,忽然起一陣怪風,滿江白浪掀天,不知把船打到一個甚麼去處。天已昏黑了,船上人抬頭一望,只見四下里多是蘆葦,前後並無第二隻客船。王生和那同船一班的人正在慌張,忽然蘆葦里一聲鑼響,划出三四隻小船來。每船上各有七八個人一擁的跳過船來。王生等喘做一塊,叩頭討饒。那伙人也不來和你說話,也不來害你性命,只把船中所有金銀貨物,盡數卷擄過船,叫聲「聒噪」,雙槳齊發,飛也似劃將去了。滿船人驚得魂飛魄散,目睜口呆。王生不覺的大哭起來,道:「我直如此命薄!」就與同行的商量道:「如今盤纏行李俱無,到南京何干?不如各自回家,再作計較。」卿卿噥噥了一會,天色漸漸明了。那時已自風平浪靜,撥轉船頭望鎮江進發。到了鎮江,王生上岸,往一個親眷人家借得幾錢銀子做盤費,到了家中。

一日,楊氏對他說道:「你如今年紀長大,豈可坐吃箱空?我身邊有的家資,並你父親剩下的,盡勾營運。待我湊成千來兩,你到江湖上做些買賣,也是正經。」王生欣然道:「這個正是我們本等。」楊氏就收拾起千金東西,支付與他。王生與一班為商的計議定了,說南京好做生意,先將幾百兩銀子置了些蘇州貨物。揀了日子,雇下一隻長路的航船,行李包裹多收拾停當。別了楊氏起身,到船燒了神福利市,就便開船。一路無話。

卻說景泰年間,蘇州府吳江縣有個商民,複姓歐陽,媽媽是本府崇明縣曾氏,生下一女一兒。兒年十六歲,未婚。那女兒二十歲了,雖是小戶人家,到也生得有些姿色,就贅本村陳大郎為婿,家道不富不貧,在門前開小小的一爿雜貨店鋪,往來交易,陳大郎和小勇兩人管理。他們翁婿夫妻郎勇之間,你敬我愛,做生意過日。忽遇寒冬天道,陳大郎往蘇州置些貨物,在街上行走,只見紛紛洋洋,下著國家祥瑞。古人有詩說得好,道是:

篋底東西命里財,皆由鬼使共神差。

強徒不是無因至,巧弄他們送福來。

陳大郎颯然驚覺,一字不忘。他雖不甚精通文理,這幾句卻也解得。嘆口氣道:「菩薩果然靈感!依他說話,相逢似有可望。但只看如此光景,那得能勾?」心下但快,那一飯的事,早已不記得了。

王生行了兩日,又到揚子江中。此日一帆順風,真箇兩岸萬山如走馬,直抵龍江關口。然後天晚,上岸不及了,打點灣船。他每是驚彈的鳥,傍著一隻巡哨號船邊拴好了船,自道萬分無事,安心歇宿。到得三更,只聽一聲鑼響,火把齊明,睡夢裡驚醒。急睜眼時,又是一夥強人,跳將過來,照前搬個磬盡。看自己船時,不在原泊處所,已移在大江闊處來了。火中仔細看他們搶擄,認得就是前兩番之人。王生硬著膽,扯住前日還他包裹這個長大的強盜,跪下道:「大王!小人只求一死!」大王道:「我等誓不傷人性命,你去罷了,如何反來歪纏?」王生哭道:「大王不知,小人幼無父母,全虧得嬸娘重託,出來為商。剛出來得三次,恰是前世欠下大王的,三次都撞著大王奪了去,叫我何面目見嬸娘?也那裡得許多銀子還他?就是大王不殺我時,也要跳在江中死了,決難回去再見恩嬸之面了。」說得傷心,大哭不住。那大王是個有義氣的,覺得可憐。他便道:「我也不殺你,銀子也還你不成,我有道理。我昨晚劫得一隻客船,不想都是打捆的苧麻,且是不少,我要他沒用,我取了你銀子,把這些與你做本錢去,也勾相當了。」王生出於望外,稱謝不盡。那伙人便把苧麻亂拋過船來,王生與船家慌忙併疊,不及細看,約莫有二三百捆之數。強盜拋完了苧麻,已自胡哨一聲,轉船去了。船家認著江中小港門,依舊把船移進宿了。侯天大明。王生道:「這也是有人心的強盜,料道這些苧麻也有差不多千金了。他也是劫了去不好發脫,故此與我。我如今就是這樣發行去賣,有人認出,反為不美,不如且載回家,打過了捆,改了樣式,再去別處貨賣么!」仍舊把船開江,下水船快,不多時,到了京口閘,一路到家。

見過嬸嬸,又把上項事一一說了。楊氏道:「雖沒了銀子,換了諾多苧麻來,也不為大虧。」便打開一捆來看,只見一層一層。解到裡邊,捆心中一塊硬的,纏束甚緊。細細解開,乃是幾層綿紙,包著成錠的白金。隨開第二捆,捆捆皆同。一船苧麻,共有五千兩有餘。乃是久慣大客商,江行防盜,假意貨苧麻,暗藏在捆內,瞞人眼目的。誰知被強盜不問好歹劫來,今日卻富了王生。那時楊氏與王生叫聲:「慚愧!」雖然受兩三番驚恐,卻平白地得此橫財,比本錢加倍了,不勝之喜。自此以後,出去營運,遭遭順利。不上數年,遂成大富之家。這個雖是王生之福,卻是難得這大王一點慈心。可見強盜中未嘗沒有好人。

清早起來,開船歸家。行不得數里,海面忽地起一陣颶風,吹得天昏地暗,連東西南北都不見了。舟人牢把船舵,任風飄去。須臾之間,飄到一個島邊,早已風恬日朗。那島上有小嘍羅數目,正在那裡使槍弄棒,比箭掄拳,一見有海船飄到,正是老鼠在貓口邊過,如何不吃?便一夥的都搶下船來,將一船人身邊銀兩行李盡數搜出。那多是燒香客人,所有不多,不滿眾意,提起刀來嚇他要殺。龐大郎情急了,大叫:「好漢饒命!」那些嘍羅聽是東路聲音,便問道:「你是那裡人?」陳大郎戰兢兢道:「小人是蘇州人。」嘍羅們便說道:「既如此,且綁到大王面前發落,不可便殺。」因此連眾人都饒了,齊齊綁到聚義廳來。陳大郎此時也不知是何主意,總之,這條性命,一大半是閻家的了。閉著淚眼,口裡只念「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只見那廳上一個大王,慢慢地踱下廳來,將大郎細看了一看。大驚道:「元來是吾故人到此,快放了綁!」陳大郎聽得此話,才敢偷眼看那大王時節,正是那兩年前遇著多須多毛。酒樓上請他吃飯這個人。嘍羅連忙解脫繩索,大王便扯一把交椅過來,推他坐了,納頭便拜道:「小孩兒每不知進退,誤犯仁兄,望乞恕罪!」陳大郎還禮不迭,說道:「小人觸冒山寨,理合就戮,敢有他言!」大王道:「仁兄怎如此說?小可感仁兄雪中一飯之恩,於心不忘。屢次要來探訪仁兄,只因山寨中多事不便。日前曾分付孩兒們,凡遇蘇州客商,不可輕殺,今日得遇仁兄,天假之緣也。」陳大郎道:「既蒙壯土不棄小人時,乞將同行眾人包裹行李見還,早回家鄉,誓當銜環結草。」大王道:「未曾盡得薄情,仁兄如何就去?況且有一事要與仁兄慢講。」回頭分忖小嘍羅:寬了眾人的綁,還了行李貨物,先放還鄉。眾人歡天喜地,分明是鬼門關上放將轉來,把頭似搗蒜的一般,拜謝了大王,又謝了陳大郎,只恨爹娘少生了兩隻腳,如飛的開船去了。

話說世人最怕的是個「強盜」二字,做個罵人惡語。不知這也只見得一邊。若論起來,天下那一處沒有強盜?假如有一等做官的,誤國欺君,侵剝百姓,雖然官高祿厚,難道不是大盜?有一等做公子的,倚霏父兄勢力,張牙舞爪,詐害鄉民,受投獻,窩贓私,無所不為,百姓不敢聲冤,官司不敢盤問,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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