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三 劉東山誇技順城門 十八兄奇蹤村酒肆

十人自來吃酒,主人安排些雞、豚、牛、羊肉來做下酒。須臾之間,狼饗虎咽,算來吃勾有六七十斤的肉,傾盡了六七壇的酒,又教主人將酒肴送過對門樓上,與那未冠的人吃。眾人吃完了店中東西,還叫未暢,遂開皮囊,取出鹿蹄、野雉、燒兔等物,笑道:「這是我們的樂道,可叫主人來同酌。」東山推遜一回,才來坐下。把眼去逐個瞧了一瞧,瞧到北面左手那一人,氈簽兒垂下,遮著臉不甚分明。猛見他抬起頭來,東山仔細一看,嚇得魂不附體,只叫得苦。你道那人是誰?正是在雄縣劫了騾馬錢去的那一個同行少年。東山暗想道:「這番卻是死也!我些些生計,怎禁得他要起?況且前日一人尚不敢敵,今人多如此,想必個個是一般英雄,如何是了?」心中忒忒的跳,真如小鹿兒撞,面向酒杯,不敢則一聲。眾人多起身與主人勸酒。坐定一會,只見北面左手坐的那一個少年把頭上氈笠一掀,呼主人道:「東山別來無恙么?往昔承挈同行周旋,至今想念。」東山面如土色,不覺雙膝跪下道:「望好漢恕罪!」少年跳離席間,也跪下去,扶起來挽了他手道:「快莫要作此狀!快莫要作此狀!羞死人。昔年俺們眾兄弟在順城門店中,聞卿自誇手段天下無敵。眾人不平,卻教小弟在途間作此一番輕薄事,與卿作耍,取笑一回。然負卿之約,不到得河間。魂夢之間,還記得與卿並轡任丘道上。感卿好情,今當還卿十倍。」言畢,即向囊中取出千金,放在案上,向東山道:「聊當別來一敬,快請收進。」東山如醉如夢,呆了一響,怕又是取笑,一時不敢應承。那少年見他遲疑,拍手道:「大丈夫豈有欺人的事?東山也是個好漢,直如此膽氣虛怯!難道我們弟兄直到得真箇取你的銀子不成?快收了去。」劉東山見他說話說得慷慨,料不是假,方才如醉初醒,如夢方覺,不敢推辭。走進去與妻子說了,就叫他出來同收拾了進去。

話說天地間,有一物必有一制,誇不得高,恃不得強。這首詩所言「卿蛆」是甚麼?就是那赤足蜈蚣,俗名「百腳」,又名百足之蟲。這「帶」又是甚麼?是那大蛇。其形似帶一般,故此得名。嶺南多大蛇,長數十丈,專要害人。那邊地方里居民,家家蓄養蜈蚣,有長尺余者,多放在枕畔或枕中。若有蛇至,蜈蚣便噴噴作聲。放他出來,他鞠起腰來,首尾著力,一跳有一丈來高,便搭住在大蛇七寸內,用那鐵鉤也似一對鉗來鉗住了,吸他精血,至死方休。這數十丈長、斗來大的東西,反纏死在尺把長、指頭大的東西手裡,所以古語道「卿蛆甘帶」,蓋謂此也。

話說國朝嘉靖年間,北直隸河間府交河縣一人姓劉名嶔,叫做劉東山,在北京巡捕衙門裡當一個緝捕軍校的頭。此人有一身好本事,弓馬熟嫻,發矢再無空落,人號他連珠箭。隨你異常狠盜,逢著他便如瓮中捉查,手到拿來。因此也積攢得有些家事。年三十餘,覺得心裡不耐煩做此道路,告脫了,在本縣去別尋生理。

今日說一個恃本事說大話的,吃了好些驚恐,惹出一場話柄來。正是:

安頓已了,兩人商議道:「如此豪傑,如此恩德,不可輕慢。我們再須殺牲開酒,索性留他們過宿頑耍幾日則個。」東山出來稱謝,就把此意與少年說了,少年又與眾人說了。大家道:「即是這位弟兄故人,有何不可?只是還要去請問十八兄一聲。」便一齊走過對門,與未冠的那一個說話。東山也隨了去看,這些人見了那個未冠的,甚是恭謹。那未冠的待他眾人甚是莊重。眾人把主人要留他們過宿頑耍的話說了,未冠的說道:「好,好,不妨。只是酒醉飯飽,不要貪睡,負了主人殷勤之心。少有動靜,俺腰間兩刀有血吃了。」眾人齊聲直「弟兄們理會得。」東山一發莫測其意。眾人重到肄中,開懷再飲,又攜酒到對門樓上。眾人不敢陪,只是十八兄自飲。算來他一個吃的酒肉,比得店中五個人。十八兄吃闌,自探囊中取出一個純銀笊籬來,煽起炭火做煎餅自啖。連啖了百餘個,收拾了,大踏步出門去,不知所向。直到天色將晚,方才回來,重到對門住下,競不到劉東山家來。眾人自在東山家吃耍。走去對門相見,十八兄也不甚與他們言笑,大是倨傲。

那劉東山一生英雄,遇此一番,過後再不敢說一句武藝上頭的話,棄弓折箭,只是守著本分營生度日,後來善終。可見人生一世,再不可自恃高強。那自恃的,只是不曾逢著狠主子哩。有詩單說這劉東山道:

卻說冬日間,東山夫妻正在店中賣酒,只見門前來了一夥騎馬的客人,共是十一個。個個騎的是自備的高頭駿馬,鞍轡鮮明。身上俱緊束短衣,腰帶弓矢刀劍。次第下了馬,走入肆中來,解了鞍輿。劉東山接著,替他趕馬歸槽。後生自去剿草煮豆,不在話下。內中只有一個未冠的人,年紀可有十五六歲,身長八尺,獨不下馬,對眾道:「弟十八自向對門住休。」眾人都答應一聲道:「咱們在此少住,便來伏侍。」只見其人自走對門去了。

漢武帝延和三年,西胡月支國獻猛獸一頭,形如五六十日新生的小狗,不過比狸貓般大,拖一個黃尾兒。那國使抱在手裡,進門來獻。武帝見他生得猥瑣,笑道:「此小物何謂猛獸?」使者對曰:「夫威加於百禽者,不必計其大小。是以神麟為巨象之王,鳳凰為大鵬之宗,亦不在巨細也。」武帝不信,乃對使者說:「試叫他發聲來朕聽。」使者乃將手一指,此獸舐唇搖首一會,猛發一聲,便如平地上起一個霹靂,兩目閃爍,放出兩道電光來。武帝登時顛出亢金椅子,急掩兩耳,顫一個不住。侍立左右及羽林擺立仗下軍士,手中所拿的東西悉皆震落。武帝不悅,即傳旨意,教把此獸付上林苑中,待群虎食之。上林苑令遵旨。只見拿到虎圈邊放下,群虎一見,皆縮做一堆,雙膝跪倒。上林苑令奏聞,武帝愈怒,要殺此獸。明日連使者與猛獸皆不見了。猛悍到了虎豹,卻乃怕此小物。所以人之膂力強弱。智木長短,沒個限數。正是:強中更有強中手,莫向人前誇大口。

又有詩說這少年道:

黃衫氈笠,短劍長弓。箭房中新矢二十餘枝,馬額上紅纓一大簇。裹腹鬧裝燦爛,是個白面郎君;恨人緊轡噴嘶,好匹高頭駿騎!

東山疑心不已,背地扯了那同行少年問他道:「你們這個十八兄,是何等人?」少年不答應,反去與眾人說了,各各大笑起來。不說來歷,但高聲吟詩曰:「楊柳桃花相間出,不知若個是春風?」吟畢,又大笑。住了三日,俱各作別了結束上馬。未冠的在前,其餘眾人在後,一擁而去。東山到底不明白,卻是驟得了千來兩銀子,手頭從容,又怕生出別事來,搬在城內,另做營運去了。後來見人說起此事,有識得的道:「詳他兩句語意,是個『李』字;況且又稱十八兄,想必未冠的那人姓李,是個為頭的了。看他對眾的說話,他恐防有人暗算,故在對門,兩處住了,好相照察。亦且不與十人作伴同食,有個尊卑的意思。夜間獨出,想又去做甚麼勾當來,卻也沒處查他的確。」

只見門外一大黑影,一個人走將進來,將肩上叉口也似一件東西往庭中一摔,叫道:「老嬤,快拿火來,收拾行貨。」老婆子戰兢兢地道:「是甚好物事呵?」把燈一照,吃了一驚,乃是一隻死了的斑讕猛虎。說時遲,那時快,那舉子的馬在火光里,看見了死虎,驚跳不住起來。那人看見,便道:「此馬何來?」舉子暗裡看時,卻是一個黑長婦人。見他模樣,又背了個死虎來,伺道:「也是個有本事的。」心裡先有幾分懼他。忙走去帶開了馬,縛住了,走向前道:「小生是失路的舉子,趕過宿頭,幸到寶莊,見門尚未闔,斗膽求借一宿。」那婦人笑道:「老嬤好不曉事!既是個貴人,如何更深時候,叫他在露天立著?」指著死虎道:「賤婢今日山中,遇此潑花團,爭持多時,才得了當。歸得遲些個,有失主人之禮,貴人勿罪。」舉子見他語言爽愷,禮度周全,暗想道:「也不是不可化誨的。」連應道:「不敢,不敢。」婦人走進堂,提一把椅來,對舉子道:「該請進堂里坐,只是婦姑兩人,都是女流,男女不可相混,屈在廊下一坐罷。」又掇張桌來,放在面前,點個燈來安下。然後下庭中來,雙手提了死虎,到廚下去了。須臾之間,燙了一壺熱酒,托出一個大盤來,內有熱騰騰的一盤虎肉,一盤鹿脯,又有些腌臘雉兔之類五六碟,道:「貴人休嫌輕褻則個。」舉子見他殷勤,接了自斟自飲。須臾間酒盡餚完,舉子拱手道:「多謝厚款。」那婦人道:「惶愧。」便將了盤來收拾桌上碗盞。

東山正在顧盼之際,那少年遙叫道:「我們一起走路則個。」就向東山拱手道:「造次行途,願問高姓大名。」東山答應「小可姓劉名嶔,別號東山,人只叫我是劉東山。」少年道:「久仰先輩大名,如雷貫耳,小人有幸相遇。今先輩欲何往?」東山道:「小可要回本藉交河縣去。」少年道:「恰好,恰好。小人家住臨淄,也是舊族子弟,幼年頗曾讀書,只因性好弓馬,把書本丟了。三年前帶了些資本往京貿易,頗得些利息。今欲歸家婚娶,正好與先輩作伴同路行去,放膽壯些。直到河間府城,然後分路。有幸,有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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