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一 轉運漢遇巧洞庭紅 波斯胡指破鼉龍殼

主人走了進去,須臾出來,又拱眾人到先前吃酒去處,又早擺下幾桌酒,為首一桌,比先更齊整。把盞向文若虛一揖,就對眾人道:「此公正該坐頭一席。你每枉自一船貨,也還趕他不來。先前失敬失敬。」眾人看見,又好笑,又好怪,半信不信的一帶兒坐下了。酒過三杯,主人就開口道:「敢問客長,適間此寶可肯賣否?」文若虛是個乖人,趁口答應道:「只要有好價錢,為甚不賣?」那主人聽得肯賣,不覺喜從天降,笑逐顏開,起身道:「果然肯賣,但憑分忖價錢,不敢吝惜。」文若虛其實不知值多少,討少了,怕不在行;討多了,怕吃笑。忖了一忖,面紅耳熱,顛倒討不出價錢來。張大使與文若虛丟個眼色,將手放在椅子背上,豎著三個指頭,再把第二個指空中一撇,道:「索性討他這些。」文若虛搖頭,豎一指道:「這些我還討不出口在這裡。」卻被主人看見道:「果是多少價錢?」張大搗一個鬼道:「依文先生手勢,敢象要一萬哩!」主人呵呵大笑道:「這是不要賣,哄我而已。此等寶物,豈止此價錢!」眾人見說,大家目睜口呆,都立起了身來,扯文若虛去商議道:「造化!造化!想是值得多哩。我們實實不知如何定價,文先生不如開個大口,憑他還罷。」文若虛終是礙口說羞,待說又止。眾人道:「不要不老氣!」主人又催道:「實說說何妨?」文若虛只得討了五萬兩。主人還搖頭道:「罪過,罪過。沒有此話。」扯著張大私問他道:「老客長們海外往來,不是一番了。人都叫你張識貨,豈有不知此物就裡的?必是無心賣他,莫落小肆罷了。」張大道:「實不瞞你說,這個是我的好朋友,同了海外玩耍的,故此不曾置貨。適間此物,乃是避風海島,偶然得來,不是出價置辦的,故此不識得價錢。若果有這五萬與他,勾他富貴一生,他也心滿意足了。」主人道:「如此說,要你做個大大保人,當有重謝,萬萬不可翻悔!」遂叫店小二拿出文房四寶來,主人家將一張供單綿料紙折了一折,拿筆遞與張大道:「有煩老客長做主,寫個合同文書,好成交易。」張大指著同來一人道:「此位客人褚中穎,寫得好。」把紙筆讓與他。褚客磨得墨濃,展好紙,提起筆來寫道:

一日,見人說北京扇子好賣,他便合了一個夥計,置辦扇子起來。上等金面精巧的,先將禮物求了名人詩畫,免不得是沈石出、文衡山、祝枝山拓了幾筆,便值上兩數銀子。中等的,自有一樣喬人,一隻手學寫了這幾家字畫,也就哄得人過,將假當真的買了,他自家也兀自做得來的。下等的無金無字畫,將就賣幾十錢,也有對合利錢,是看得見的。揀個日子裝了箱兒,到了北京。豈知北京那年,自交夏來,日日淋雨不晴,並無一毫暑氣,發市甚遲。交秋早涼,雖不見及時,幸喜天色卻晴,有妝晃子弟要買把蘇做的扇子,袖中籠著搖擺。來買時,開箱一看,只叫得苦。元來北京歷卻在七八月,更加日前雨濕之氣,斗著扇上膠墨之性,弄做了個「合而言之」,揭不開了。用力揭開,東粘一層,西缺一片,但是有字有畫值價錢者,一毫無用。剩下等沒字白扇,是不壞的,能值幾何?將就賣了做盤費回家,本錢一空,頻年做事,大概如此。不但自己折本,但是搭他非伴,連夥計也弄壞了。故此人起他一個混名,叫做「倒運漢」。不數年,把個家事乾圓潔淨了,連妻子也不曾娶得。終日間靠著些東塗西抹,東挨西撞,也濟不得甚事。但只是嘴頭子謅得來,會說會笑,朋友家喜歡他有趣,游耍去處少他不得;也只好趁日,不是做家的。況且他是大模大樣過來的,幫閑行里,又不十分入得隊。有憐他的,要薦他坐館教學,又有誠實人家嫌他是個雜板令,高不湊,低不就。打從幫閑的、處館的兩項人見了他,也就做鬼臉,把「倒運」兩字笑他,不在話下。

文若虛於路對眾人說:「船上人多,切勿明言!小弟自有厚報。」眾人也只怕船上人知道,要分了用錢去,各各心照。文若虛到了船上,先向龜殼中把自己包裹被囊取出了。手摸一摸殼,口裡暗道:「僥倖!僥倖!」主人便叫店內後生二人來抬此殼,分忖道:「好生抬進去,不要放在外邊。」船上人見抬了此殼去,便道:「這個滯貨也脫手了,不知賣了多少?」文若虛只不做聲,一手提了包裹,往岸上就走。這起初同上來的幾個,又趕到岸上,將龜殼從頭到尾細看了一遍,又向殼內張了一張,撈了一撈,面面相覷道:「好處在那裡?」

閑話休題。且說眾人領了經紀主人到船發貨,文若虛把上頭事說了一遍。眾人都驚喜道:「造化!造化!我們同來,到是你沒本錢的先得了手也!」張大便拍手道:「人都道他倒運,而今想是運轉了!」便對文若虛道:「你這些銀錢此間置貨,作價不多。除是轉發在夥伴中,回他幾百兩中國貨物,上去打換些土產珍奇,帶轉去有大利錢,也強如虛藏此銀錢在身邊,無個用處。」文若虛道:「我是倒運的,將本求財,從無一遭不連本送的。今承諸公摯帶,做此無本錢生意,偶然僥倖一番,真是天大造化了,如何還要生錢,妄想甚麼?萬一如前再做折了,難道再有洞庭紅這樣好賣不成?」眾人多道:「我們用得著的是銀子,有的是貨物。彼此通融,大家有利,有何不可?」文若虛庄「一年吃蛇咬,三年怕草索。說到貨物,我就沒膽氣了。只是守了這些銀錢回去罷。」眾人齊拍手道:「放著幾倍利錢不取,可惜!可惜!」隨同眾人一齊上去,到了店家交貨明白,彼此兌換。約有半月光景,文若虛眼中看過了若干好東好西,他已自志得意滿,下放在心上。

文若虛滿心歡喜,同眾人走歸本店來。主人討茶來吃了,說道:「文客官今晚不消船里,就在鋪中住下了。使喚的人鋪中現有,逐漸再討便是。」眾客人多道:「交易事已成,不必說了。只是我們畢竟有些疑心,此殼有何好處,值價如此?還要主人見教一個明白。」文若虛道:「正是,正是。」主人笑道:「諸公在了海上走了多遭,這些也不識得!列位豈不聞說龍有九子乎?內有一種是鼉龍,其皮可以幔鼓,聲聞百里,所以謂之鼉鼓。鼉龍萬歲,到底蛻下此殼成龍。此殼有二十四肋,按天上二十四氣,每肋中間節內有大珠一顆。若是肋未完全時節,成不得龍,蛻不得殼。也有生捉得他來,只好將皮幔鼓,其肋中也未有東西。直待二十四肋完全,節節珠滿,然後蛻了此殼變龍而去。故此是天然蛻下,氣候俱到,肋節俱完的,與生擒活捉、壽數未滿的不同,所以有如此之大。這個東西,我們肚中雖曉得,知他幾時蛻下?又在何處地方守得他著?殼不值錢,其珠皆有夜光,乃無價寶也!今天幸遇巧,得之無心耳。」眾人聽罷,似信不信。只見主人走將進去了一會,笑嘻嘻的走出來,袖中取出一西洋布的包來,說道:「請諸公看看。」解開來,只見一團綿裹著寸許大一顆夜明珠,光彩奪目。討個黑漆的盤,放在暗處,其珠滾一個不定,閃閃爍爍,約有尺余亮處。眾人看了,驚得目睜口呆,伸了舌頭收不進來。主人回身轉來,對眾客逐個致謝道:「多蒙列位作成了。只這一顆,拿到咱國中,就值方才的價錢了;其餘多是尊惠。」眾人個個心驚,卻是說過的話又不好翻悔得。主人見眾人有些變色,取了珠子,急急走到裡邊,又叫抬出一個緞箱來。除了文若虛,每人送與緞子二端,說道:「煩勞了列位,做兩件道袍穿穿,也見小肆中薄意。」袖中摸出細珠十數串,每送一串道:「輕鮮,輕鮮,備歸途一茶罷了。」文若虛處另是粗些的珠子四串,緞子八匹,道是:「權且做幾件衣服。」文若虛同眾人歡喜作謝了。

樹木參天,草萊遍地。荒涼徑界,無非些兔跡狐蹤:坦迤土壤,料不是龍潭虎窟。混茫內,未識應歸何國轄;開闢來,不知曾否有人登。

眾人到了一個波斯胡大店中坐定。裡面主人見說海客到了,連忙先發銀子,喚廚戶包辦酒席幾十桌。分付停當,然後踱將出來。這主人是個波斯國里人,姓個古怪姓,是瑪瑙的「瑪」字,叫名瑪寶哈,專一與海客兌換珍寶貨物,不知有多少萬數本錢。眾人走海過的,都是熟主熟客,只有文若虛不曾認得。抬眼看時,元來波斯胡住得在中華久了,衣服言動都與中華不大分別。只是剃眉剪須,深眼高鼻,有些古怪。出來見了眾人,行賓主禮,坐定了。兩杯茶罷,站起身來,請到一個大廳上。只見酒筵多完備了,且是擺得濟楚。元來舊規,海船一到,主人家先折過這一番款待,然後發貨講價的。主人家手執著一副法浪菊花盤盞,拱一拱手道:「請列位貨單一看,好定坐席。」

主人仍拉了這十來個一同上去。到店裡,說道:「而今且同文客官看了房屋鋪面來。」眾人與主人一同走到一處,正是鬧市中間,一所好大房子。門前正中是個鋪子,旁有一弄,走進轉個彎,是兩扇大石板門,門內大天井,上面一所大廳,廳上有一匾,題曰「來琛堂」。堂旁有兩楹側屋,屋內三面有櫥,櫥內都是綾羅各色緞匹。以後內房,樓房甚多。文若虛暗道:「得此為住居,王侯之家不過如此矣。況又有緞鋪營生,利息無盡,便做了這裡客人罷了,還思想家裡做甚?」就對主人道:「好卻好,只是小弟是個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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