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十六回 造酒借花兩試仙法 藍關秦嶺九度文公

卻說韓愈聽湘子再三勸他修道,心中勃然大怒,便命人拖進去,交與他母親徐老夫人收管。此時的徐夫人,卻已深信湘子得道是真。他本是很明大體有才幹的人,倒也不肯怎樣強留湘子,只對他說:「你叔叔望你成人立業,也是他長輩分內之事。你既能修仙成道,也算各行其志。我也不必一定聽了你叔叔的話,強你所難。但有一句話對你說明,你既是有神通有法力的人,雲來霧去,到東到西,原不算一回事兒。此後務要常常回來,看看你這老娘,等我大限到來,瞑目不視,那時任你的便,來與不來,均由你自己作主便了。」湘子道:「娘請放心,道門中最重忠孝。孩兒要沒有母親的心思,怎能回來探望母親。此身不與禽獸無殊嗎。我那兩位仙師,又怎肯收我為徒呢?母親儘管放心,只要孩兒刻苦上進,再過幾年,前程未可限量。到了孩兒升天之日,母親一定還在世上。孩兒還要度母親出世,共享長壽之福哩。」夫人聽了,也是歡慰。湘子見點醒叔父無效,仍回嵩山而去。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陽路八千。

本為聖明除弊政,敢將衰朽惜殘年。

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

知汝遠來因有意,好收吾骨障江邊。

韓愈問道:「這是什麼意思?」湘子道:「這是說叔父將來之事。天機難泄,侄兒不敢預言。橫豎叔父記在肚裡,將來自有應驗的。」當下湘子見叔父已有信道之意,當於席散之後,又苦苦地勸了一會兒。無奈韓愈俗情未了,仍是不能聽從。湘子只得說了一聲:「珍重後會。」自回嵩山去了。

雲橫秦嶺家何在?

雪擁藍關馬不前。

說罷,出至庭外,向空一招,眾人俱聞,呀呀幾聲,飛來許多白鶴。湘子笑道:「不怕列公見笑,這全是我前生道侶。如今叫他們借花去。」眾人俱稱費心。湘子對一群白鶴吩咐了幾句,眾鶴齊飛,高入雲表,轉瞬不見。湘子又入席與眾共飲。一會兒,又聞鶴聲嘹喨。大家都到庭外,仰首一望,只見無數白鶴,帶來萬種名花。湘子笑道:「這是王母照應貧道,因派去的鶴不敷負擔,特地派他園中仙鶴伴送回來。」一語未了,眾鶴都飛集庭院,就地一滾,一個個變為眉清目秀的童子,幫著將攜來的名花,一起搬入大廳。眾人看去,有各地特產的花,有四季不同的花,還有許多為人間所未見,顏色繽紛,清香滿室。中間一大盆碧色花朵,狀如牡丹,其大無比。花間閃閃有光,現出兩句詩來:

韓愈怒道:「這廝一派狂言。」眾賓都道:「既出大言,必有本領。令侄歷顯奇應,我輩無緣得見。今日恰喜相逢,何妨就請他顯些神通,給大家開開眼界,增長知識。」韓愈因道:「他自言能造酒開花,就叫他一試。」湘子笑道:「這些不過是小道術,於真正大道無關。侄兒謹遵金諭,為酒以壽叔父,開花以娛佳賓。但侄兒所望於叔父的,卻在彼不在此。若專以此等小事誘惑叔父,真成大不敬了。」韓愈道:「你盡口說,也是無用。何不快做出來?」湘子不答,命人取一空缸,置於庭前,上覆一幕,彈指三下,念念有詞,揭幕露缸,果然滿滿的一缸美酒。湘子先奉韓愈,隨後陸續奉上眾賓,笑道:「列位大人,貧道此酒不比尋常,乃仙府玉液呀!無論何人,飲得一杯,壽延一紀,痼疾可除。」眾賓爭著飲訖。

自此又過了幾年,每隔二三年,必定回家一次,顯些非常靈應給他叔父看。無奈韓愈是天生硬性的人,憑他說得天花亂墜,做得活靈活現,他卻毫不動心,仍舊做他自己的事業,也不把湘子看在眼內。湘子卻也堅毅不回,必要度他成功。一直點化他七八次。至第八次上,適值韓愈八旬大壽,湘子順便祝嘏,再回家門。韓愈自顧年高,見侄子遠來,心中一感,不覺把平日厭恨湘子之心輕了一大半。到了開筵之時,也命他入席代主,和一班公卿賓客談話。眾人知他真是有道神仙,一個個欲叨求些長生之道,卻老之方。湘子也滔滔不絕地把些淺近易行有益身心之法,隨意傳授一些。這樣一來,反激起韓愈的怒憤,說湘子不應在自己面前講出這等邪說。便召了上去,問他道:「你口若懸河,當著許多尊長面上,任性胡說。究竟這幾時,你在外邊學點什麼功夫?」湘子聽了,隨口吟道:

自此又過有一年的光景,韓愈因諫迎佛骨,得罪遠戍,謫降嶺南潮州地方。限日起行。韓愈隨帶兩名家丁動身。行至一處,錯過宿頭,天又下大雪,渾身冰冷,腹中又飢,老年人到此境象,真有些支持不住的情況。看那兩名家丁,相抱相摟的滾在一棵樹下,不但不來照顧主人,還在那裡口出怨言。韓愈不覺仰天長嘆道:「我韓某一生忠直,篤信聖道,為何暮年遭厄,落到這等地步。」只聽兩個家丁大呼道:「大人不必口出怨言。好好在朝為官,因甚發出狂言,激怒聖上,分明是自討苦吃,今日之下,應受這等慘報。只可憐我倆托居宇下,原想安家克業,得些好處,誰知好處不曾得著,反跟你吃這等苦頭。前去路程甚遠,潮州又是有名的煙瘴之地。我們受你多少恩德,卻來陪你吃這等苦頭,那也太犯不上了。大人啊,如今只好對你不住,請你獨自上道。我們家中老的老,小的小,都靠我們養活,萬不能為了大人,送了自己一家的生命。只好各走各的路去了。」

韓愈聽了,大驚道:「你倆一去,丟下我這老兒,不是餓死凍死這路上么?」二人聽說,都冷笑道:「你倒說得好風涼話兒。你只曉得你做老爺的性命要緊,可也想到我們做下人的,性命更比你重要麼?」韓愈聽他們這般無禮,回思自己一生,從小到老,從不曾薄待下人,尤其隨來的二人,他們的父母都在府中當差,可算兩代世仆。打從自己父親到本人手裡,對他們除了分例工銀之外,連他們娶婦成家,都歸府中擔任賞賜。此次謫貶潮州,特地挑選他倆跟隨,也就因他們的關係較深,主僕情分較厚,大家可以放心一點。哪知他們如此禁不起凍餒之苦,稍逢不幸,就這般當面咆哮起來。可見世上人心,真箇太靠不住了。想到這裡,只得先向他們情商了一回。商量無效,自己也大動肝火,禁不住一陣痛斥。不料二人存心反叛,善言相求,尚且不理,何況加以怒罵,二人更不肯受這口氣,便把韓愈行囊挑了起來,道聲失陪,落荒而去。

韓愈情知追趕不上,便趕上了他們,也休想追還對象。而在此雪海冰天,前不靠村、後不落店的所在,真所謂饑寒交迫,疲乏不堪,進既不能,退又不得,眼看著一片汪洋,儘是雪花迷漫。極目四望,數十里平坦無垠。除了陪伴自己的一匹白馬,還算二賊留情,不曾劫去,此外就再瞧不見一個動物。至於人類,更休想得見了。韓愈處此進退維谷之境,自度精神體氣,萬萬挨不過這一夜冷酷光陰。而且過了一夜之後,是否得見村落,和前進路程如何設法可能到得潮州,都是一無把握之事。想想自己偌大年紀,終不成還去乞食人間么?窮困固人所不免,但自問決到不了潮州,與其吃盡苦楚,仍舊不免客死,還不如早求一死,倒省些零星災難。

話雖是這麼說,此時天色已晚將下來,對此白茫茫一片,極目無涯,即欲尋死,還不知要如何死法,才能死得迅速,死得乾淨。躊躇多時,簡直沒有辦法。無聊之中,策馬再進。哪知馬也不勝寒威,蹶於地上,再也不肯起來,連它的主人,也被掀入雪海之中,一動也動不得了。韓愈此時,倒也不甚悲苦了。他想,同一客死,橫死,與其死於刀,死於葯,死於縊,死於溺,倒真箇不如死於雪來得清白而潔凈。況且身為大臣,寧受國法之誅,斷不能效匹夫匹婦之自盡。如今得這般自然的趨勢,死於雪堆之下,豈非死得其所。於是咬定牙關,閉住雙目,不管拳大雪花打在身上,凄厲朔風吹破面龐,還有那白馬哀嘶之聲,也如充耳不聞,一味地靜候大限到來,便把殘生送了。

哪知天下事自有定數。數不當死的人,便是虎口之中,萬刃之下,偏會保存性命。這韓愈既是上界有職的神仙謫貶凡塵,所歷慘劫,至世而極。按之否極轉泰、剝極乃復的定理,當他極苦之時,正是轉機之時。縱令他刻意求死,又如何死得了呢?當下韓愈在雪中蟄伏多時,天色已經深黑,又在大雪之中,還是白茫茫地,好似置身水銀世界。實在忍不住了,由不得睜眼一望,咦!奇怪奇怪,分明自己身在雪中,卻為何一下工夫,不見了黑天白雲。而且半天來所經之處,都是一片曠原,並無村舍,這時卻明明身在一間涼亭之內。不但他,還有他同患共難的白馬,也蜷伏在地,喘息有聲。韓愈奇怪極了,還懷疑身在夢中。一時精神忽振,掙扎著坐起身來,向這間亭子四面一望,咦!這事更蹊蹺了。只見這亭子也不像尋常供人休憩的茅亭。乃是一間很精緻、清潔的房間。室中對象,凡是人家應用的器具,差不多應有盡有,和初次睜眼所見,大不相同。這還罷了,更可怪的,是對面一張榻上,端端正正地坐著一個青年道人。這道人嘆息一聲,慢慢吞吞地踱了過來,走到韓愈身邊,猛可地一躬到地,含笑說道:「叔父還記得湘子侄兒么?」韓愈定睛一看,可不是自己的侄子韓湘子,正立在面前向他笑語咧。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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