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十一回 呂祖高論驚老父 鍾仙吟句儆賢徒

莫厭追歡笑語頻,易思離亂可傷神。

閑來屈指從頭數,得到清平有幾人。

鍾離權笑對洞賓說道:「為你幾句狂言,連累我也討了個沒意思。」洞賓聽了,挺著身子,圓瞪雙眼,說道:「師父別這麼說。弟子承師父訓誨,已知天地之內,天地之外,只有這一個道。道之外無他道,道之內也無他道。弟子年紀雖小,已知救世之道,也只是這個道。天不生我則已,既生了弟子,弟子誓要把世界眾生,一起引入大道。有一人不得道,弟子決不獨自成道。弟子也深信孔氏五倫之教,事親之理。爹爹雖然不容弟子修道,弟子還要慢慢地感勸爹爹入道。而且弟子私意,以為勸世救人,要自親及疏,由近而遠。自己的骨肉,尚不見信,更何能感化他人?師父,弟子救世功夫,定從自家入手。現在爹爹的意思,要弟子讀書成名,中高第,做大官,生兒育女,傳接香煙。弟子為要感動他老人家起見,一定事事先遵他之命,做給他看,博得老人家的歡心,方好挽回老人家的心意。師父,你看弟子的見解何如?」

果不其然,洞賓真是根器最厚之人,一聞此言,宛如當頭受了一棒,又如清夜鐘聲,驚回他的迷夢。眼怔怔瞧著師父已入睡鄉,鼾聲聒耳,酒氣熏人。兼之剛才嘔吐的東西,既臟且臭,刺入鼻子,任什麼人都要禁受不祝偏偏那時的洞賓,他以公子官員的身份,竟似耳聾鼻塞,一點不曾覺得怎樣,對著沉眠的鐘離權,只把雙手高拱,肅恭立在床邊,不敢走開,也不敢廝喚,這一下就整整站了三個多時辰。中間也有許多下人們進進出出,瞧見這位公子老爺,發獃也似地立在師老爺床邊,自不覺有那種驚奇的情形,但又不敢動問。

鍾離權笑道:「既然如此,你可記得從何處見過我么?」洞賓笑道:「那也記不清楚了。但弟子早對師父說過,一見師父的面,就似非常熟識的樣子。看來這些許都是前生之事吧。」鍾離權聽了,手捻鬍子,哈哈大笑。笑畢,又輕輕點點頭,卻不說話。洞賓卻不甚理會這些,又道:「弟子話是這麼說,心中卻惦記一件大事。」鍾離權點頭笑道:「我省得。我省得。但是並不要緊。」洞賓怔怔地問道:「師父猜弟子什麼心事?」鍾離權笑道:「想來你志切修道,為要度盡世人,不能不先感化你父母。功名富貴,你所自有。十年之內,一概可以辦了。獨是生男育女,不能不有男女屋室之事。你是怕破了法身,未免阻礙修道的功行。你所憂患的,不是為此么?須知你乃純陽之體,縱然破了色戒,但只氣體感應,已可生育男女,不會搖動精血的。這是因為你根器太厚,陽剛太盛,才有這等好處。要是別人,一破色戒,就得遲千年道行,甚至全功盡棄,與凡人無殊,才是第一可危的事情咧!」

洞賓聽了,大喜道:「弟子所憂,正為此事。今蒙師父指點,此愁可去。弟子倒要請問師父究竟是人是仙,何以知道弟子許多事情?而且師父每天講授玄門大道,弟子雖愚,也知此等玄理,非大羅金仙,確有千年功行者,不能道其隻字。可見師父決非平常之人。弟子又想起師父到弟子家中那時,很有許多特別的情景。至今弟子家人還常常說起,引為奇事。」

鍾離權聽了,大讚道:「三教異途,而其理則一。儒家訓人,最重忠孝。我們既要修道,尤其應該把忠孝大節,時時記在心頭,能夠如弟子所言,把人生責任一一做完,然後入山修養,那是最好沒有的了。但恐那時世情一重,道念反輕,不但普渡眾生的宏願難以貫徹,就是你本身,也將與草木同腐,落不到一點結果,豈不可怕。」洞賓笑道:「師父此言,太小看弟子了。弟子未生之前,家慈曾兩得夢兆,說有許多仙官,排著儀仗送弟子投胎。生下來時,室中儘是芳香,院外咸聞空中仙樂悠揚,許多時才散。因此家君常說,弟子將來必是有造化的。這倒不必說他,最奇怪的是,弟子常常夢見一位白髮白須的星官,自稱李長庚。弟子久聞玉帝殿中,有位太白星君,姓李,名長庚,多半就是此公了。他在夢中,時時吩咐弟子許多道門玄理,並叫弟子時時記住:『天上多一仙人,不如世上多一聖人。』他又說,這兩句話是弟子自己說的。弟子在夢中,也似乎記得,確曾說過這兩句話,但不知何時說的和講與誰聽了,這可記不起來了。弟子醒來之後,靈府十分清澈,常把這兩句話印在自己的心坎里,所以才有度盡世人的宏願。師父,弟子此言,確不是一時興到,隨口亂談的,委實刻刻不忘,存有這個念頭啊!」

主僕正相持,才聽得鍾離權又翻了個身,口中高呼道:「唉,唉,這一下去,就沒有命了。」一言未畢,早把洞賓嚇出一身冷汗。

鍾離權聽到這句,不覺變了臉色,喝道:「人世怎有神仙?神仙哪能跑到凡間來,替人教書?你這孩子真會胡說。怪不得你爹爹要罵你狂妄呢!」呂洞賓受責,並不懼怕,反而笑起來道:「這是師父故意嘔我玩哩。我就知道師父必是天仙下降,師父若說神仙不得下凡,何以世上又傳下許多神仙真跡?大抵真人不肯隨便露相,露相之後,必多麻煩。所以諱莫如深。師父既不承認,弟子也不敢妄測高深。橫豎時機到來,師父總會告訴弟子的。」說罷,也不再問,自歸書位用功去了。

鍾離權聽到這裡,禁不住哈哈一笑。洞賓又道:「其實弟子年才五齡。爹爹曾說,弟子有生以來,確是夙慧的。弟子四歲,已畢經史。五歲上頭,便被我駭倒兩位老師,弄得他們無顏而去。今得師父辱臨指教,事情是非常之好,又恐弟子負才做人,瞧不起師父。所以喊出弟子,先叫拜見師父。豈知弟子一見師父,宛如天賜良師,不由不滿心悅服似的。未及領教,先已心折。所以弟子曾說,這才是我的師父哪!」鍾離權點頭說道:「這也許是你我有些前緣吧。」呂洞賓矍然道:「師父,我們前緣是前緣,但我想師父一定是位天上神仙。許是前生有約,特地下凡來教誨弟子,引弟子入道門來的。師父,今兒閑著無事,師父不妨把前生之事,也對弟子說說吧。」

一天,師徒父子在衙中治酒小酌,閑談政治民生之事。忽吏胥進來道喜,說有升遷消息。洞賓父子聽了,也有喜色。鍾離權獨微笑,不作一聲,也不道賀。洞賓的父親笑道:「先生高士,宜不以功名介懷。小兒年才弱冠,仕途太順,凡人得志太早,必易生驕妄之心。驕則不能更進,妄則為世所輕。人皆羨彼,吾懼其不為福也。唯先生始終管護而督過之,兒子幸甚!呂氏幸甚!」鍾離權聽了,不覺仰天大笑道:「世安有迷於名利而能進於道者?老大人只慮其驕妄非福,抑尤淺言之耳!」幾句話,說得父子皆默然不語。

鍾離權推杯而起,踉踉蹌蹌離席,走了幾步,口中吟道:

又吟道:

呂洞賓自從應試以來,功名順利,天天做的都是煩劇之事。虧他年富力強,才識高遠,無論冤案疑獄,或是種種為難之事,一經他手,無不神速妥當。外面的聲譽,一天高似一天。他自己也漸覺此中可樂,大有沉醉於功名的情況。夫人何氏,才貌都臻上乘。自他出仕以來,又替他購置兩個姬人,也皆雅艷清華,智慧不凡。呂洞賓也不免有情,時時對師父誇獎他的妻賢妾美。鍾離權只朝他微笑點頭,既不勸阻,也不說什麼掃興的話。不過從此以後,呂洞賓每每和他說道,他總是不肯深言高論,惟以一二語敷衍他的面子。有時呂洞賓發起急來,說:「師父莫非懷疑弟子不肖,才入仕途,就忘本來面目,所以相棄如遺么?」鍾離權大笑道:「非也非也!修道豈在多言,道貴無為。一落言詮,便非真道。你要我怎麼議論,才合你的心意咧?」洞賓不敢再說,而心中也時時自克自製,唯恐萬一不慎,動搖心志,反被外物牽誘了去。但不知物慾誘人,每乘人不自知覺之中,為之潛移默化。以洞賓之根基,又有那般智慧,那樣志趣,再得仙師指導、監教,日夕相從,照常理來說,自該一路順風地走向大道上去。憑他的功名聲色,和一切人世繁華,怎樣的大力引誘,也不能把他提到世路上去。誰知理雖如此,事實上竟不一定符合。即以彼時的呂純陽而論,實在有些漸漸惑於世情的狀態顯露出來。鍾離權身為師父,又是他前生的弟子,洞賓修道之責,都在他一人肩上,如何輕易放得下去。便想乘機點化他一番,順便即可勸他棄官歸林,斷絕一切色慾,方可修成至道,無負兩世約言。因於這天席上,佯醉歸房,逗得洞賓前來問安,即假借醉態,先將他刺諷了幾句。

吟罷,大笑道:「了不得!今兒被賢喬梓灌醉了。先失陪了。」說完,向外急走。呂洞賓父子都怪他今日言語神情有些不倫不類,都道他真箇醉了。呂洞賓本來對師父最尊敬,見他醉容可掬地出去了,忙稟命父親,親自追了出來,直到鍾離權的卧室。鍾離權一面走,一面還在那裡嘰哩咕嚕的,不知說些什麼。一進門,就嘔吐狼藉,臭氣難聞。他也不管後面有什麼人跟著,徑自奔上床去,和衣躺下。呂洞賓怕他受寒,想替他蓋上被,便在他耳旁輕輕地喚了聲:「師父,好好睡下,這樣睡,是要受寒的。」鍾離權聽了,睜開兩隻惺忪的醉眼,呵呵地笑道:「人生一醉,如登天府。弟子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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