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十六回 藍采和長歌諷俗客 費長房短見入歧途

卻說長房千辛萬苦爬上白雲山頂,本來早見頂頭古廟巍然,矗立於深木之中,哪知一到山峰,舉目一瞧,反不見了那所古廟。長房不覺又駭又驚,又怕仙人怒他不誠,故意隱去古廟,表示拒絕之意。想到這裡,不禁嚎天啕地,大哭起來。哭了一會兒,看看天色又晚了下來,昏黃日色斜照在樹林子里,和那些枯枝黃葉,互相映照,顯出一種凄涼色彩。長房到了此刻,真覺得前無進路,後無退步,大有蒼茫獨立,四顧躊躇之概。

哭夠多時,把個身子倒在一塊峻峭的巨石上面,目對長天,發出一聲長嘯。嘯得樹林子里那些飛鳥,都倉皇四散地飛逃開去。長房不覺發起獃想來:「念人生世上,真如過客浮生,寄居逆旅一般。一旦大限臨頭,萬事全已。仔細想來,不曉為點什麼?轉想自身兒遭了許多困苦之事,長大來學法於王一之的門下,好容易得了一些法術,實在去道頗遠。後來繼承師尊之職,益發沒有修持的功夫。僥倖遇見三位仙長,以為迷津可渡,大道可成,不料歷險冒危,千辛萬苦地遵命到了山峰,又不知什麼地方得罪了仙師,竟連古廟都幻化不見,可證他們是決對不肯賜見顏色的了。這個機會錯過之後,何時何處再能碰到仙人?既不能遇仙,就不得成道。橫豎逃不過一死,與其多受塵俗之累,何如早圖擺脫。」

涉想至此,心思就不知不覺橫了轉來。忽然立起身,大呼:「仙師們既不收留弟子,弟子活在人世,也無甚好處。人生遲早必有一死。弟子如今也不想再作無謂的俗人,就在這裡拜別三位仙長,到陰曹地府去了。」說罷,跪下去磕了幾個頭。剛要起來自縊,忽然聽得山後有作歌之聲。其歌曰:

昧人尋雲路,雲路杳無蹤。

山高多險峻,澗闊少玲瓏。

碧障前兼後,白雲西復東。

欲知雲路在,雲處在虛空。

又歌道:

我見世間人,生而還復死。

昨朝猶二人,壯氣灑襟士。

如今七十過,力困形憔悴。

恰如春日花,朝開夜落爾。

又歌道:

白鶴銜苦花,千里作一息。

欲往蓬萊山,將此充糧食。

未逢毛摧落,離群心慘惻。

卻尋舊時巢,妻子不相識。

又歌道:

垂柳暗如煙,飛花飄如霰。

夫居離婦州,婦在思夫縣。

各在天一涯,何時復相見。

寄語明月樓,莫貯雙飛燕。

又歌道:

騮馬珊瑚鞭,驅馳洛陽道。

自憐美少年,不信有衰老。

白髮本應生,紅顏豈長保。

但看北印山,個是蓬萊島。

又歌道:

本志慕道倫,道倫常獲親。

時逢杜潦客,每接話禪賓。

談玄明月夜,探理日臨晨。

萬機共泯跡,方識本末人。

又歌道:

手筆太縱橫,身材極魁梧。

生為有限身,死作無名鬼。

自古如此多,君今沒奈何。

可來白雲里,教你紫芝歌。

又歌道:

浩浩黃河水,東流長不息。

悠悠不見清,人人壽有極。

苟欲來白雲,曷由生羽翼。

翼唯當鬢髮,行住須努力。

又歌道:

我今有一襦,非羅復非綺。

借問作何色,不紅亦不紫。

夏天將作衫,冬天將作被。

冬夏遞互用,長年只如是。

又歌道:

世事何悠悠,貪心未肯休。

聽盡天地名,何時得歇頭。

四時凋變易,八節急如流。

為報大宅主,露地騎日牛。

又歌道:

高高山頂上,四顧極無邊。

獨坐無人知,孤月照寒泉。

泉中且無月,月自在青天。

吟此一曲歌,歌中本是禪。

又歌道:

東家一老婆,富來三五年。

昔日貧於我,今笑我無錢。

渠笑我在後,我笑渠在前。

相笑倘不知,東邊復西邊。

長房聽罷,大驚道:「此歌不俗,大有仙意。莫非仙師們還在山中,不曾遠去?那必是憐我痴心,尚有挽救之意。」於是俯伏在地,高叫:「仙師何在?弟子費長房遵旨上山,未見仙師。今已預備自盡山中,以謝仙師。仙師如尚以長房為可取,乞速顯示法力,俾弟子一睹容顏而死。九泉之下,也當瞑目。」正哀呼間,那作歌人已經從對面山後,一步步地跨上山來。見了長房,不覺怔怔地瞧著,問道:「你這位先生,倒也好笑,你跑到這高山之上,行此大禮,這不是怪事么?」長房抬頭一看,見那人雖非是三仙之一,卻也生得仙風道骨,神韻瀟洒。況且薄暮深山,獨行獨唱,也決不是凡人行徑。也許是仙師的朋友弟子之輩,特地派來看望我的。

因磕了幾個頭,起身說道:「尊兄一定是哪位仙師派來提拔弟子的,可是么?方才竊聽尊兄的歌聲,已知決非等閑之輩、流俗中人了。」那人笑著,一面還他的禮,一面問起緣由。那人嘆道:「原來如此,難怪足下傷心。但足下所言,三位仙師,我也略知一二。他們並非不肯見你,也無何種憎嫌之意。他們心中,知道你不避艱險,輕身到此,還在那裡十分歡喜你呢。但是此番相見,是你超凡入聖第一道關口,怕沒有那麼容易吧。一則你家中必定還有妻子,不知能否割棄;二則你的膽氣雖壯,不知有否貪懶取巧之心。。」

這人說到這句,長房恍然大悟,仙人不肯賜見,還是為了半山之上,試用縮地法兒之故。如今這人所言,顯然指的是此事。可見此人必是仙師派來無疑,因忙拜求姓名。哪人笑道:「你我萍水相逢,轉眼兒你東我西。假如你真箇自殺,此刻已成了我生你死,何必留甚姓氏。若是將來有緣,能夠聚在一處,彼此自無不識之理,更不必先通姓氏。」長房不敢再問,只得把自己曾經小有偷懶之事訴說出來。又道:「若說兒女之情,小弟自信還能丟撇得下。不知尊兄可否代懇仙師們代陳小弟懺悔之意,信道之誠,許以自新,准予收錄么?」

那人笑而點頭道:「修道在己不在人,果能立志精純,努力不懈,大道便在心頭,當無假於外求;否則日日言求師,時時說訪道,結果徒然自欺自侮而已,有何益處可言呢?」長房本是極有靈慧的人,況且從小就在一之門下,近來又傳了他的道法,很有進步。聽了這番議論,怎不領會過來。一霎時間,心頭腦府,頓如醒醐浸溉,說不出那種愉悅爽快。再把他的歌詞回味一下,又睜眼望了他一眼,心中豁然大悟,斷定眼前所見,即是前天三仙之一。此時所言,正是他們允傳仙道的發端,好似開宗明義第一篇文章。

於是重新拜伏道:「弟子明白了,用功要腳踏實地,毋有絲毫不誠。求道要萬緣俱寂,不容些許繫纍。請問仙師可是么?」那人笑道:「腳踏實地是第一不容易的事,言之非艱,行之唯艱,說得出,要做得到,這叫做言行相符。儒釋道之教,是一般的道理,那比什麼都難,盡你說得好聽,不能見於實事,那便與空言何異。空言就是不誠,不誠之人,仙家所忌,更何學道可言呢?」長房聽了,俯伏叩頭。那人笑問:「如今待要去哪裡?」

長房凄然道:「弟子此來,但求拜謁三位仙師,得點教訓。哪知不見仙師,卻又逢到仙長一番明論,茅塞頓開。弟子現想出家學道,全在自己決心。心不能決,日日空言也無益。即有修道之心,而難有所畏,情有所不能舍,心愛之物有所不忍捐,今日談明日,今年說來年,這也與自欺無異。自欺之人,不但不誠,亦見暴棄之甚。真能立志者,一經明白,立時決定。決定之後,馬上回頭。如此方合於修道的步驟,方有成仙之可能。弟子今日既已徹底大悟,還不決定修仙,一味地貪戀紅塵,遲延歲月,正恐時不我與,機會已失,將來必致一事無成,徒然供人笑談,未免太無謂了。」

那人聽到這裡,笑而點頭道:「如此說來,你可以決心拋棄你的嬌妻愛子,並人世一切可愛的事物,就從今時為始,實行出家訪道了么?」長房叩頭道:「正如尊諭。」那人笑道:「話雖如此,你夫妻之情是好的,還有你的幼子,俊秀聰明,粉團玉琢般,那麼可喜。你也打算一起丟撇了去么?這也未免太忍心了。」長房決然道:「唯至情之人,為能忘情,正唯今日之忘情,才有來日之真情。仙長別再激我試我。我是放下屠刀,決心前進,什麼都不愛了。」那人又道:「既然如此,我來替你弄個小小的玩意兒,使你家人當作你已身死,方可絕了他們的懸念,然後再帶你見三位仙師去。好么?」長房喜道:「如此益感盛情。」那人袖出一丸,說道:「吞下去,可祛飢,可以明目。服此之後,可以一年不食,可以黑夜辨物。」長房拜受,吞入肚中,頓覺精神百倍眼目清涼。此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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