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三回 土地廟暢談玄理 溫柔鄉引誘道童

卻說采和於極困難危險之中得仙人救應,反叫大蟒送他到土地廟內。其時天已黎明,采和只覺又困又飢,疲不可支,忙去叩那土地廟的山門。哪知開門迎接的,乃是一個容華絕世,丰韻天成的妙齡美女。采和出自意外,不覺呆了一呆,忙即舉手為禮,動問姑娘可是常住廟中,貧道因貪趕路,途中遇著意外,幸得上仙保佑,脫險至此,欲在貴處暫歇遊蹤,香資照奉,不知姑娘可能允許。那姑娘見他那種狼狽的樣子,心中似乎怪可憐的,忙含笑說道:「出家人到處為家,何況是廟宇地方,焉有不能寄居之理?雖今庵主不在,但我和他是俗親;也可作得主意。道長不必客氣,請進裡面奉茶。」采和才放了心,道了謝,跟那女子進門。裡面有間小小客堂,那姑娘請他坐下,喚道姑泡上好茶。又說道:「道長遠來,大概很飢餓了。此間荒僻,無可奉敬,只有我俗家自做的麵條兒,道長可能用些?」采和肚中正在雷鳴,羞於啟口的當兒,得此一言,不期心花大開,慌忙起立道謝。姑娘含笑,命道姑速去下兩碗面來。道姑應命而去,不多時,捧來兩大碗熱騰騰、香噴噴的素麵。采和肚中的蛔蟲聞得面香,越發大鬧起來,再也不及客氣,趕緊接過一碗,說聲請,舉筷兒就吃。姑娘見他餓得如此,真是又嘆又笑,忙說:「此地沒有外人,道長大可請便,不用客氣。」說著,自己也坐在下首,陪他同吃,一面問采和的來蹤去跡。采和一一回答。

姑娘一面聽,一面很覺有些詫異的樣子。等他吃完了面,方才笑說:「道長不要怪我胡說。似道長這等門第人家的子弟,又正在青春之時,怎麼不思讀書上進,為官作宰,享些人世繁華之福,卻要如此遁跡世外,出生入死,受苦茹辛。難道世上真有什麼仙人么?仙人真箇可以隨便修成么?」

采和不等她說完,笑而對道:「原來姑娘雖在廟中,卻並不怎樣信道,所以說的全是外行話兒。從來說神仙原是凡人做,焉有奮志求道,而不能成仙之理?至於說世上有無神仙,這話在別人或者還要半信半疑,貧道卻已一百二十分的信為必有。這也不是據理而言,委實貧道眼見神仙聖跡,已不止一二次了。不說別人,單說貧道自己的師尊,便是一位上界的真仙;還有昨兒晚上在空中指斥大蟒,救護貧道的,當然也是一位仙人。要是不然,怎有那種法力?可使如此兇悍蠢笨的畜生,俯首聽命呢?」

說到這裡,又回溯前情,把以前經過的許多異事,約略地告訴那姑娘。末了,又很懇切切地說道:「不瞞姑娘說,貧道幼年也是一個世情絕深,道心毫無的人。彼時心中,也何嘗不想為官作宰,發財發福,享受幾十年人世的風光幸運。比及幾次遭變,漸覺人生世上,無論如何富貴,怎樣光榮,總之都如過眼的煙雲,一轉眼兒,什麼都沒有了。同時因得了仙師的指點,道友的規勸,始知世上真有仙人。而仙人又確乎都是凡人修鍊而成的。既然如此,我就大澈大悟,覺得霎時風光,萬萬不抵無窮福命。若因短時的榮利,失卻永久的幸福,未免犯不上算。因此決心拋棄一切,遵從師命,願吃一世苦楚,務要求得神仙大道。大道得成,神仙可致,那是最好的了。萬一中途遭逢危險,竟致身死他鄉,或葬身於獸類之腹,總之不過是一個死字。同是一死,富貴至王侯卿相,貧賤至輿台走卒,又有什麼分別呢?再換句話說,壽終正寢,與葬身獸腹,也是一樣的。長瞑不視,自世俗之見或者看得壽長壽短,好似十分重大的一件事情,自天地同壽萬劫不磨的神仙看來,活到百年,與死於襁褓,還不同是這麼一回事兒?並無十分長短之別么。貧道自從看透了這層關係,不但對於向日希望的富貴視同浮雲之過眼,就是壽限的長短,死狀的吉凶,也都全不放在心上。總之,一意專心,向著大道的路上走。走得通與走不通,橫豎都屬命中注定,非人力可能挽回,那又何必介於懷抱呢?所以姑娘才問我有無神仙,和凡人究竟能否成仙?這兩句話,不但我敢斷定世上必有神仙,而且必是凡人修成。更談得切實一些,就算無有神仙,未必可待,凡人能否修仙,未必確有把握,而我的心中,卻完全不管這些。更不但不管,簡直連想都不去想它就是了。再則,也不必專是我一人如此。貧道愚見,以為凡是修仙之人,都要有此種堅決的意志,和宏偉的毅力,才真有成仙之望。若是今天出家,明兒就想得道;道還未得,馬上又想到成仙之後,如何如何快活,恨不得立刻就能騰雲駕霧,飛去飛來,長生不老,萬劫長存。那等意態,與俗人指望升官發財,又有何等分別?這等人,便請他不必自討苦吃,橫豎是無所成就的,何必白受一番艱危辛苦咧。」

姑娘聽了,忽然抬起頭,朝采和望了一眼,面上也似乎露出一副愉快歡慰的情形來,但卻仍舊淡淡的一笑,說道:「依奴看來,人生一世,短便短,也正為了太短,合該趕緊圖些眼前的快樂,別等無常到來,要快樂也來不及了。至於修仙的話,究竟太荒唐了,只可以哄哄那批笨漢;稍微聰明些的人,無論如何,也不能相信。道長不信,只看古往今來多少聖賢豪傑,絕世聰明之士,他們難道不喜歡長生不老,永為世外逍遙的人?為什麼不聽見他們修仙學道,卻一個個致身君國,做那君明臣良、國泰民安的事業呢。難道他們都是獃子,不曉得凡人可以成仙么?」

采和正色道:「姑娘此言差矣。世上本有三教:一是儒,二是釋,三是道。儒教已大盛於中土。釋教方發軔於西方。只有我們道教,起源在開闢以前,雖然不如儒、釋兩家之盛,而歷史的久遠,卻超過它們。姑娘才說聖賢豪傑為什麼不去修仙,這話看似有理,其實並未深知各教源流宗派和內容宗旨。要知三教之道雖殊,而所以利民福國則一。即如我輩,現方出家,去成道之期太遠。但欲修成大道,一面固須本身修持之功;一面還得廣立陰功,普結善緣。要把心田的基礎,打得十分堅實,始能逐步進功,漸臻妙道。陰功愈多,善緣越廣,即其所成就也越大。此等方法和步驟,試問同與儒、釋兩道,有何分別?再從兩家說來,它們也各自有修道功夫,情狀雖殊,其理則一。即它們的結果,也自有樂在。姑娘,你莫認作聖賢壽命,不過和常人一樣。須知人的身體,也和器具一般。聖人庸人同是一器,不見得聖賢的器具,可比常人堅固一些;自然壽數和平常相仿,不能特別長久。但聖賢的靈魂,卻也和神仙一般,千秋常在,萬劫不磨。正似我輩修道之人,雖然間有肉體飛升者,大多數還是丟撇軀殼,只把靈魂上升,是一樣的道理哪。姑娘是大智慧人,可知三教鼎立,殊途同路的話么?儒家既自有了它們的路子,自然不用再做我輩的功夫。猶之我輩自有功課,不必效法兩家也。」

姑娘啞然大笑道:「可又來了,既說修仙之外,別有長生之道,何苦定要出家。」采和見說,不覺一呆,忽然醒悟過來,也笑道:「既是修道可以成仙,又何必改走儒、釋之途?況三教修持,總貴專一有恆。若如姑娘尊論,於已經出家之人,還可迴轉家門,重做人世事業。休說道家所斷斷不許,又豈它教所能容許收納么?」

采和說到這裡,已覺心中有些不大耐煩再和這女子纏繞。偏那女子絕不原諒,老是和他糾纏。采和又是好笑,又有些生氣,看窗外紅日高懸,曉風入戶。自己雖然進了食物,精神增壯,不曾感覺疲乏,但為離開這女子起見,忙說:「姑娘才允貧道暫時借寓,貧道因一夜辛苦,此時竟然支持不得,還乞即賜方便,略得安息,庶不誤貧道趕路。」

姑娘聽了,好像不信他如此困頓的樣子,帶笑帶諷地說道:「我這麵食,和尋常市品不同,有人吃得到的,不但十分補益氣血,若每天吃得一碗,就可祛病延年。怎麼道長吃這一大碗,還說什麼疲乏辛苦的話。不是你沒福受用,必是你身體太不行了,簡直連這等大補品,都白白送在肚中,可見修仙二字,是絕對沒指望的。倒是你自己說的葬身獸腹這話,或者竟有八九分可靠吧。」

說畢,又是嫣然一笑,隨向采和乜了一眼,說道:「我一片婆心,好好的忠告,一句都聽不進去,還要自恃聰明,滿口胡辯。這等妄人,我倒還是頭一次看見咧。」說時,又不住的向那采和瞧看,雙雙眉黛對鎖春山,一種含怨含顰的神態,隨時流露出來,越顯得嫵媚嬌愁的姿態。除是鐵石之身,誰也不能不起一種憐愛心腸。偏偏碰到這位道者,可正是萬中選一的鐵麵人兒,不但不領受她這等盛情,反因萍水之交,覺她關切過份,認為是一件非常可怪可怖的事情。疾忙低下頭,不吱一聲,連瞧都不敢一瞧。

這時,那伺候的道姑也立在一旁,含笑說道:「這位道長哪裡像個窮道士,分明是一位大家公子。我家姑娘今年才十八歲,芳容才德,莫說舉世所稀,就是天上神仙,也未必賽得過她。我家老爺在世時,曾做過楚國大官,門第也算極高了。昨兒晚上,他老人家示夢小姐說:『明天有一位少年道士,前來借寓安身。此人和你有姻緣之份,可留住了他,結為婚姻。』因此我家小姐一早就起身等候。不料才一起床,道長已經到了門口,可見正是天賜良緣,一點沒得舛錯的。所以我家小姐再三勸你不要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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