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2

我躺在床上等著他們。回伊斯坦布爾之前他們會來向我道別,然後一邊吻著我的手,一邊和我聊天、聽我說話的,正當我把頭靠在枕頭上等著他們的時候,我突然吃了一驚:樓下傳來的噪音像是被刀子割掉了似的,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我既聽不到他們從這個房間躥到那個房間的腳步聲,也聽不到他們關門或是開窗的聲音,也聽不到從樓梯間、天花板上傳來的他們說話的回聲了,我害怕了。

我下了床,拿起拐杖,敲了幾下地,那陰險的侏儒可能沒聽到。我又敲了幾下,然後慢慢地走出了房間,哼,也許他是覺得在別人面前不好意思,裝作沒聽見吧。我站在樓梯口,又開始喊了起來:

「雷吉普,雷吉普,快上來。」

樓下一點聲音也沒有。

「雷吉普,雷吉普,我在跟你說話呢。」

房子里靜得太奇怪、太嚇人了。我覺得腿上有點冷,於是趕緊回到自己的房間,走到窗邊,推開百葉窗,朝樓下看了看。園子里有個人正著急忙慌地朝汽車跑過去,我認出他了,是麥廷,他坐上車走了,天哪,弄得我稀里糊塗的。我站在窗邊往下看著,腦子裡想的全是些壞事情,太恐怖了。不過,這種狀態沒持續太長時間,因為沒過一會兒,麥廷就回來了,讓我吃驚的是,一個女人和麥廷一道下了車,一道進了門。看到女人手裡的包和長長的圍巾,我便認出了她——女藥劑師。每次他們說我病了的時候,她就會拿著大包來給我看病,其實這個大包更適合男人拿。為了讓我喜歡她,為了能將毒針輕鬆地扎到我身上,她總是面帶微笑地和我說著話:法蒂瑪夫人,您瞧,您發燒了,您也太操心了,我給您打一針青黴素吧,這樣您會覺得舒服點的,您為什麼要怕呢,您也是醫生的太太,您瞧,這兒的每個人都希望您能好起來。我最不相信的就是這句話了,最後,在我哭了幾聲之後,他們便走了,留下我一個人繼續燒著。那時我就會想,他們無法毒害我的思想,所以才想來毒害我的身體,法蒂瑪,小心點兒。

我現在就很小心,我等著,心裡充滿了恐懼。可是什麼事也沒有發生。我所期待的腳步聲沒有往樓上來,樓下的寂靜也依然照舊。又等了會兒,我聽到廚房門口有響聲,便又跑到了窗戶跟前。女藥劑師手裡拿著包,這次她是一個人往回走。這個美麗的女人走路的姿勢很奇怪,年輕而且充滿了活力。我獃獃地看著她,突然她做了件讓我很詫異的事情:離院門還有幾步路的時候,她突然停了下來,把手裡的包放到地上,匆匆忙忙地從裡面取出件東西來,是條大手絹,她用手絹擦著鼻子哭了起來。我開始同情起這個漂亮的女人,告訴我,他們對你做了什麼,你告訴我,不過,她突然間恢複了平靜,用手絹擦掉眼淚之後拿起包走了。出門的時候,她轉過身朝房子望了會兒,不過她並沒有看到我。

我好奇地站在窗戶跟前。過了會兒,我實在是忍受不了這份好奇了,便在心裡責備起他們來。你們走吧,走吧,我不會想你們的,你們就把我一個人留在這兒吧!他們還沒上來,樓下也依然很安靜。我走到床邊。別好奇,法蒂瑪,過一會兒他們就會鬧騰起來的,過一會兒不懂禮貌的他們便會再次高興,再次喧鬧起來的。我躺到床上,心想:一會兒他們就會來的,吵吵嚷嚷地上了樓之後,法魯克、倪爾君和麥廷就會來我的房間,他們會彎下腰吻我的手,而我則會平靜、憤怒、嫉妒地想道,他們的頭髮可真是太奇怪了!他們會說,我們就要走了,奶奶,我們就要走了,不過要不了多久我們還會來的。奶奶,我們看您的身體狀況不錯,您的身體還很硬朗,您要當心點兒自己的身體,不要管我們,我們走了。接著房間會安靜下來,我可以看到他們仔細地盯著我瞧一會兒——認真,充滿了敬愛和同情,同時又帶著莫名的快意。我明白,他們的心裡正在想著我快要死了,正在想像著我死時的場景。我怕自己會為他們感到難過,所以我會盡量地開個玩笑。要是他們說「奶奶,對雷吉普寬容些」這樣把我給惹火的話,我也許就會開這樣的玩笑:你們知道拐杖的滋味嗎,我也許會說,你們為什麼不穿短褲呀,或是說,我要揪住你們的耳朵,把你們釘到牆上。不過我知道,這些話是不可能把他們逗笑的,只會讓他們想起他們背誦過的那些言不由衷的臨別贈言。沉默了一會兒之後他們就會問:

「我們走了,奶奶,回到伊斯坦布爾以後,您想讓我們替您問候誰?」

他們會問的,而我則會裝出一副大吃一驚、激動不已的樣子,就像是壓根兒沒想到他們會這樣問似的。然後我就會想起伊斯坦布爾,想起七十年前被我留在伊斯坦布爾的往事,不過很遺憾,我不會上當的,因為我知道,我知道你們在那兒極度地墮落,就像塞拉哈亭在他的百科全書里寫到的和他期望的那樣。不過有時我也會好奇。在寒冷的冬夜,要是侏儒沒能燒好爐子無法溫暖我的內心的話,我甚至也想和他們在一起。我想待在明亮、溫暖、快樂的房間里浮想聯翩,但我不想犯下罪孽!要是我怎麼也不能忘卻那明亮而又溫暖的房間里的快樂的話,最後,在寒冷的冬夜,我會從床上爬起來,打開柜子,從空捲筒下面,從首飾盒旁邊,從放縫紉機斷掉的針頭和電費發票的盒子里把這些東西拿出來看看:啊,太遺憾了,你們都死了,你們死後他們登了訃告,而我則從報紙上把訃告剪下來,收藏了起來,你們看,你們看呀,你們的訃告——訃告:賽密哈·艾森,糖業管理總局已故局長哈利特·傑米爾先生的女兒;訃告:我們管理委員會的成員,密呂韋特女士,最傻的就是這個人了;訃告:已故老富翁阿德南先生的獨生女兒倪哈爾大姐,我當然記得了,你和一個煙草商人結婚了,有三個孩子,十一個孫子孫女,不過你真正愛的是貝赫魯爾,而他愛的是缺德的比赫苔爾——別想了,法蒂瑪,瞧,還有一條訃告呢,這是最新的一條,大概是十年前的吧——訃告:基金會主席、駐巴黎大使,已故徐克呂帕夏的女兒,已故塗爾伉和徐克蘭的妹妹,倪甘·厄舍克徹女士,啊,倪甘大姐,連你也去世了。我就這樣手拿訃告,待在寒冷的房間中央,我知道伊斯坦布爾已經沒有我認識的人了。你們都下了塞拉哈亭在他的百科全書里提到的、他苦苦哀求希望能夠降臨世界的地獄,你們都沉迷於伊斯坦布爾那墮落的生活中,然後死去,埋葬在混凝土大樓、工廠煙囪、橡膠味和下水道中間,太可怕了!一想到這些,我就覺得恐怖。寒冷的冬夜裡,我想鑽進被子里暖和暖和,我會回到床上,我想睡覺,我要把剛才想的這些都給忘掉,因為它們已經讓我精疲力竭了。伊斯坦布爾沒有我要問候的人,沒有。

我等著,等著他們來問我,這回我不會大吃一驚、激動不已了,我要馬上回答他們。可樓下還是沒有動靜。我從床上爬起來,望著桌上的鐘,已經是早上十點鐘了!他們去哪兒了?我走到窗邊,把頭伸到窗外。麥廷剛才停到那兒的汽車還在原地沒動。廚房門口的知了已經叫了好幾個禮拜了,可現在我竟然聽不見它們的叫聲了。我害怕安靜!過了會兒,我又想到了剛才來過的女藥劑師,可我怎麼也猜不出她來這兒幹嗎。侏儒跟他們說話的場景又出現在我的腦海里,他肯定把他們叫到了身邊,這會兒正湊在他們耳邊跟他們說著話呢。我趕緊走出房間,來到樓梯口,用拐杖砸了砸地,喊道:

「雷吉普,雷吉普,快上來!」

不知道為什麼,我知道他這回不會來。我知道我的拐杖是白砸了,自己費勁巴拉地在這兒喊也是徒勞。可我還是喊了一聲,喊的時候我有種奇怪的感覺,我有點害怕,他們像是沒有告訴我就偷偷地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了,就留下我一個人在這房子里!我有點害怕,為了讓自己忘掉恐懼,我又朝樓下喊了一次,可這回那種奇怪的感覺更加強烈了。彷彿這世界上一個人都沒有了,沒有人,沒有鳥,沒有狗,就連那唧唧叫讓我想起炎熱和時間的小蟲子都沒有了。時間停滯了,只剩下了我一個人。陷入恐懼之中絕望的我沖樓下徒勞地喊著,拐杖無助地砸著地,除了那些廢棄的沙發、椅子、上面積了厚厚一層灰的桌子、緊閉的門、房子里那些嘎巴嘎巴響的絕望的東西之外,彷彿沒人聽見我在喊似的。你那關於死亡的想法,塞拉哈亭!真主啊,我好害怕,我怕自己的思維也會像這房子里的東西一樣凝固住,像塊冰似的變得無色無味,而我自己也會在這兒一直站下去,什麼感覺都沒有。我突然想下樓看看。我堅持著下了四級樓梯,我的頭開始暈了,我害怕了。還有十五級樓梯,你下不去的,法蒂瑪,你會摔下去的!我緊張地站在樓梯上,慢慢地轉過身,往上爬去,身後是那讓人恐懼的寂靜,我要快樂,我要把這些都給忘掉,他們馬上就會來親吻你的手、和你道別的,法蒂瑪,別怕。

走到門口的時候我就不害怕了,不過我也沒覺得快樂。牆上掛著的塞拉哈亭的照片像是在恐嚇似的盯著我,我一點感覺也沒有,就像是已經失去了嗅覺、味覺和觸覺似的。接著我又邁了七小步,走到了床前。我坐到床沿上,一泄勁整個身體靠到了床頭上。我看著地上的地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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