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8

倪爾君把女藥劑師和她的丈夫以及她靠在雷吉普的身上一直走回家的事情都告訴了我。不過我還是想問問她現在怎麼樣了,她像是從我的臉上看出了我的心思似的說道:

「沒什麼,法魯克,」倪爾君說,「就像是接種疫苗一樣。」

「當你等著別人給你打疫苗的時候,」我說,「大吉大利,你就可以體會到往你胳膊上打針的恐懼感。你明白嗎?」

「沒錯,可最後我還是體會到了那種感覺,」她說,「最後。」

「後來呢?」

「後來我就後悔了。我生自己的氣。因為我連那個笨蛋都對付不了。該死的……」

「他笨嗎?」

「我不知道,」她說,「小時候他不是這樣的,他是個好孩子。可後來,今年,我覺得他很愚蠢,既愚蠢又單純。他打我的時候,我就在生自己的氣,氣自己為什麼控制不了那麼可笑的狀況。」

「後來呢?」我猶猶豫豫地問道。

「後來,我知道自己無法控制住局面了。他每打你一下,你就會覺得還有一下在等著你。我可能也喊了,可沒人上來幫忙。法魯克,你為什麼對這些這麼感興趣?」

「從我的臉上可以看出來嗎?」

「你就像那些喜歡被痛苦折磨的人一樣,」她說,「像那些絕望的人一樣。你為什麼對那些讓人絕望的細節那麼感興趣呢,就像那些病人似的,一旦他們的某位親人死去他們自己也會想去死。」

「因為我就是這樣的。」我回答道,心裡覺得怪怪的。

「你不是這樣的,」她說,「你只是想讓自己相信自己很絕望。」

「不,親愛的!」

「就是的,你總是無緣無故地讓自己表現得很絕望。」

「你所說的希望是什麼?」

倪爾君想了一會兒,然後說道:

「人們會失去對生活的興趣,」她說,「但他又沒有任何的理由,沒錯。」

她又想了會兒。「這時支撐著人們活下去的東西,」她說,「支撐人們不去死的東西就是希望。比如說,小時候人們會想,我要是死了會怎樣……那時,我的內心充滿了抗爭,你研究研究這種感覺的話就會明白它究竟是什麼了:你會好奇自己死後會怎樣,這種好奇是難以忍受、非常恐怖的。」

「那不是好奇,倪爾君!」我說,「那是完完全全的嫉妒。你覺得自己死後他們會很幸福,會把你忘記,會過著美滿的生活,而你卻享受不到這些快樂了,所以你嫉妒他們。」

「不,」她說,「你會好奇的。你是在逃避這種讓人們免於一死的好奇心,你是在裝作不好奇,哥哥。」

「不,」我生氣地說道,「我不好奇。」

「為什麼不呢?說來聽聽。」她自信地問道。

「因為我知道,」我說,「都是完全相同的東西——同樣的故事。」

「根本就不是這樣的。」

「就是這樣的,」我說,「你不想去了解就是為了不喪失你的信仰。」

「我的這種不能叫信仰,」倪爾君說,「就算是信仰的話,也是因為我知道才相信的,並不是因為我不知道才相信。」

「那我就不知道!」我說。

我們都沉默了,過了一會兒倪爾君說道:

「你在書里、檔案里看到的那些都是什麼?你只是裝作不知道罷了。」

「無緣無故的,我為什麼要這麼做?」我問道。

突然間她做了件讓我感覺很舒服的事情,她無助地將雙手攤開,就像是在承認她也無法解釋清楚深層次的原因似的。我忽然有種很奇怪的感覺:我是自由的。可不知道為什麼我有點討厭我自己。在我的身上存在著虛偽的、兩面性的東西,而我似乎也在刻意地隱藏著似的。我是這樣想的:人們只能在一定程度上了解自己,之後不管他再怎麼努力也不會對自己有什麼更深的了解了。雷吉普不知什麼時候進了房間。我突然站起來,用我自己都不知道哪兒來的自信說道:

「快,倪爾君!我送你去醫院。」

「噢,」她像個孩子似的說道,「我不想去。」

「別胡說!藥劑師說得對,要是出血可怎麼辦?」

「那個藥劑師不是男的,是個女的!不會有出血之類的情況出現的。」

「快,倪爾君,別拖延時間了!」

「不,現在不去。」

就這樣,我們開始討價還價起來,不像是為了達成一個結果,倒像是在鬥嘴扯皮。我說她,她就扯其他的東西,可當我說其他的東西時,她又說到另一件事情上。結果,除了浪費時間和嘴皮子之外,什麼問題也沒能解決。最後,倪爾君睏了,她躺在沙發上,閉上了眼睛。她對我說道:

「哥哥,你給我講會兒歷史吧!」

「怎麼講?」

「讀你的筆記本。」

「那你能睡著嗎?」

她就像個躺在床上逼著大人給自己講故事的小姑娘似的微微一笑。我覺得給她讀點歷史故事可能會有點作用,於是我興高采烈地跑到樓上的房間,可我的歷史筆記本不在包里。我氣喘吁吁地翻著抽屜、柜子和盒子,後來我把其他的房間也給搜了一遍,就連奶奶的房間我也進去看了,可怎麼都找不見那該死的筆記本。我好好地想了想。想起來了,昨天傍晚和倪爾君一起欣賞完雨之後我醉醺醺的,可能把筆記本忘在車后座上了。可車上也沒有。正當我準備上樓再找一遍的時候,我發現倪爾君已經睡著了。我停下來,看著她,她的臉就像一張白色的面具,上面給塗上了紅色和紫色的顏料,微張的嘴露著一道黑色的縫隙,就像是雕像上的空洞,讓人產生期待和恐懼。見雷吉普走了過來,我便心懷愧疚地去了花園。我躺到躺椅上,倪爾君整個禮拜都坐在這兒看書,我就這樣躺在那兒。

大學走廊、城市交通、短袖襯衫、悶熱的夏天、陰沉的天氣里可以吃的食物、詞語,我想著這些東西。家裡關好的水龍頭滴著水,房間里瀰漫著一股灰塵和書本的味道,金屬冰箱里一塊麥淇淋已經變得發白、發硬了,它還要無限地等下去。空房間,也還要繼續空下去!我想喝酒、睡覺。唉,這件事落到了我們當中最好的人身上!我站起身來,又悄悄地進了房間,欣賞著睡著了的傷員。雷吉普走過來。

「您把她送到醫院去吧,法魯克先生!」他說。

「我們還是別把她給弄醒了!」我說。

「不把她弄醒嗎?」

他聳了聳肩膀,搖搖晃晃地下樓去了廚房。而我則又去了園子,和籠子里的笨雞待在一起。過了很久,麥廷來了,他可能剛睡醒,可他的兩眼並不惺忪,而是充滿了關切。他說,倪爾君把今天發生的事情告訴他了!他把倪爾君告訴他的又對我講了一遍,中間夾雜著也講了他自己的遭遇:昨天晚上被他們搶走的一萬兩千里拉,車子是怎麼壞的,他覺得不可思議的大雨。當我問到那麼晚他一個人在那個地方幹嗎的時候,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做了個奇怪的動作。於是我問他:

「我有本筆記本,可能落在車上了,你看到了嗎?現在我找不到了。」

「我沒看見!」

接著他便問我怎麼把車給發動起來然後送去修的,我告訴他我和雷吉普推了會兒之後車子馬上就發動起來了,可他卻不相信,還專門跑過去問了問雷吉普,當聽到雷吉普和我說的一模一樣時,他便罵起娘來,彷彿今天遭遇不幸的不是倪爾君而是他似的。我拚命地不去想這件事,可麥廷還是問了我:有人報警嗎?我說沒有。麥廷的臉色變得難看起來,像是在唾棄大家的麻木不仁,後來他像是忘掉了我們的存在似的,表情顯得更加痛苦。我走進屋裡,見倪爾君已經醒了,便對她說她得去醫院,搞不好會內出血的。出於責任感,我隱晦地提到了死亡,她沒有覺得害怕,可我想讓她害怕,沒錯,讓她提出去醫院,可她還是沒說。

「我現在不想去,」她說,「吃完飯再說吧。」

吃飯時我舒舒服服地喝了一頓,因為奶奶沒有下樓。雷吉普總是想讓大家都感到愧疚,可我卻偏偏裝作沒察覺出來。看到雷吉普的舉動,我覺得最愧疚的便是他了:他可能是因為愧疚才覺得不幸福,又因為不幸福才覺得愧疚的吧。可也不完全是這樣。彷彿我們都在外面,我們自己也知道,可我們需要置身其中的事情究竟是什麼,我們卻不知道。而天知道現在在哪兒的他,哈桑,在裡面,可我們卻在指責他,同情他。快吃完飯的時候,我甚至都有這種讓人發瘋的想法:要是倪爾君沒有說他「法西斯」的話,事情也許就不會這樣了。我肯定是喝多了。之後,莫名其妙的,這樣的畫面又定格在我的腦海里:我曾在報紙上看到過這樣的新聞,在海峽的某個地方,可能是塔拉布亞的一輛帶有摺疊頂篷的公共汽車,在半夜連同車內的乘客一同墜入海中。而我,此刻,彷彿就在那輛車的裡面,也墜入了海底,車裡的燈依然亮著,大家都在緊張地望著窗外,窗外充滿了死神的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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