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4

我看到了很多稀奇古怪的東西,可看著看著我就醒了,當我發現原來自己看到的這些不過是個夢的時候,我很難過。醒之前,我在夢裡看到了一個身著斗篷的老頭,他在我跟前走來走去,喊著「法魯克,法魯克!」也許,他是想把歷史的秘密告訴我吧,可說之前他還要折磨我一下。不管什麼東西你要想得到它都得付出代價,這一點我很贊同,為了能知道些什麼我忍受著折磨,我覺得這樣做有些羞愧,我告訴自己,再忍忍,看他到底要說些什麼,可這種羞愧感突然間變得讓人無法忍受,接著我便醒了,渾身是汗。這會兒,我聽著海灘上的喧鬧聲和從院門外傳來的汽車聲、摩托車聲。午睡太長了也沒有什麼好處。昨晚我喝了一夜的酒,直到現在我還睏著呢。我看了看錶,四點差一刻,儘管還不到喝酒的時間,可我還是起來了。

我走出了房間。家裡十分安靜。我下了樓,進了廚房。我習慣性地握著冰箱的把手,內心充滿了期待:新東西,驚喜,意料之外的奇遇。要是我的生命里也能有這樣的奇遇,要是我能把那些檔案、小說、歷史統統都給忘掉,那該多好呀。我打開冰箱,裡面就像是珠寶店的櫥窗一樣光芒四射,碗、瓶子、五顏六色的東西、西紅柿、蛋、櫻桃,你們就哄哄我吧。可它們彷彿在說,不,我們已經哄不了你了,你可以不問世事或是裝出一副不問世事的樣子,然後用酒來麻醉自己,忘卻所有的苦與樂。酒瓶里的酒已經下去一半了,我再去小店買一瓶?我關上冰箱,突然間我產生了這樣的想法:我要像他們那樣,像爺爺一樣,像父親一樣,拋棄一切待在這兒,每天也就去去蓋布澤或是坐在桌前寫寫那些和歷史有關的、上百萬字的沒頭沒尾的文章。我這樣做不是為了出名,只是為了告訴大家世界是什麼。

風越刮越大。我一看,烏雲也已經逼近了。要刮南風了。我望著關上的百葉窗,想像著雷吉普在房間里睡覺的情景。倪爾君正坐在雞籠那兒看書呢,她脫掉拖鞋,光腳踩在地上。我在院子里無所事事地閑逛著,就像一個毫無目的的孩童一樣,在井邊玩著水泵。我回憶著自己的青年時光,也回憶著自己的童年。過了一會兒,我又想起了自己的肚子,怎麼也得吃點東西呀,於是我進了屋,不過我並沒有去廚房,而是上了樓,回到了自己的房間。我漫無目的地望著窗外,喃喃自語道,難道我想的這些不值得去做嗎?我能想些可以做的事情嗎?為了讓自己不再去想,我躺到床上,打開艾弗里亞·切萊比的書隨意地讀了起來。

這本書講的是一次西部安納多魯之行。阿克希薩爾,馬爾馬拉鎮,然後是一個小村莊和鎮子上的溫泉浴池,溫泉里的水就像油一樣能讓人渾身油光發亮,這水喝上四十天還能治麻風病呢。接著他還寫道自己如何修葺水池,把水池清理乾淨之後還高興地下到了池子里。修水池的這一段我讀了兩遍,我非常欣賞艾弗里亞那種不畏罪孽的精神,我甚至都想體驗一下他的經歷。書里還提到了歷史上對水池的柱子進行過的修葺。再後來,他騎馬去了蓋迪茲。所有這些寫得非常坦誠,安寧而又和諧,歡快得如同樂隊鼓手一般。我合上書,想像著他是怎樣才能做到這些,怎樣才能讓他寫的和他做的吻合起來,怎樣才能像看其他人似的看清自己……要是讓我做同樣的事情,比如說我也給朋友寫封信說這些事情的話,我肯定做不到如此的樸實,如此的歡快。我肯定會讓自己進入角色,我那混亂且罪惡的想法肯定會掩蓋事情的本來面目。我所做的和我想的,我的主觀判斷和客觀的事實相互矛盾,我無論如何也無法像艾弗里亞一樣和客觀的事物建立起直接、真實的關係,只有退而求其次,痛苦地停留在事物的表面。

我打開書,接著往下讀。圖爾古特魯,尼夫和烏魯賈克勒,這兒是個完全不同的地方。「我們在神水湖畔搭起帳篷,從牧人處買了一隻肥羔羊烤來吃了。」這也就是說,快樂也可以和外部世界一樣的實在。世界是客觀存在的,也是可以平心靜氣地去描述或是生活的地方,有時可能會激情燃燒,有時可能會帶點快樂的憂傷。它不是一個任人批評、任人改變、任人在其中相互傾軋的地方。

後來我突然覺得艾弗里亞這樣做是在欺騙讀者。也許他和我一樣,只不過他懂得如何寫文章,如何撒謊罷了。也許他看到的樹木、飛鳥、房屋與牆壁和我看到的一模一樣,只不過他是在用寫作技巧來矇騙我罷了。不過,我無法讓自己相信這是真的。接著往下讀了一點以後我便認定這並不是技巧,而是一種意識。艾弗里亞看待世界、樹木、房屋、眾人的方式和我們完全不一樣。突然間,我很想知道為什麼會這樣,艾弗里亞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意識。每當我喝醉想起我的妻子時,我會為這個無法擺脫的夢魘絕望地沖著別人大喊大叫。此刻我同樣絕望地問著自己:難道我就不能和他一樣嗎,我的思維,我的大腦就不能和他的一樣嗎,我就不能將這個世界原原本本地描述出來嗎?

我把書合上扔到了一邊。我給自己鼓著勁,我告訴自己,「這些你也能做到的,至少你可以堅定地把自己的一生奉獻給這項事業」。我也像他一樣,從我最初接觸到的世界和歷史開始寫起。我也像他一樣把史實給列舉出來:馬尼薩是誰的,有多少塊年收入在十萬銀幣以上的封地,有多少領地,多少採邑,又有多少士兵。這些東西其實就在檔案館裡等著我呢,我也可以像艾弗里亞描寫歷史和習俗時那般愜意地將這些文檔搬到紙上。寫這些東西的時候,我和他一樣不摻雜任何個人主觀的看法。而後,就像他寫清真寺是用瓦還是用鉛封的穹頂一樣,我也加上一些具體的細節。這樣一來,我所描寫的歷史也和艾弗里亞的遊記一樣,裡面只有對史實的描述。我知道這一點,所以我也會和他一樣不時地停下來,想想世界上有沒有發生過其他的事件,在紙上寫下故事二字,我要通過這樣做來告訴讀者我所描寫的史實中沒有那些為了引起讀者的興趣而胡編亂造的東西。我的這本書比艾弗里亞那本六千頁的書還要厚,如果哪一天有誰讀我這本書的話,他就會對我大腦裡面的歷史一目了然。和艾弗里亞描寫的一樣,書中描寫的如同自然界中存在的東西那般真實,彷彿一棵棵樹、一隻只鳥、一塊塊石頭似的躍然紙上。不過透過這些也讓讀者同樣真實地感受到史實的存在。這一下我可過足了歷史的癮,也得以解脫了。得以解脫的日子裡,也許我該到海邊去游游泳,或許大海給我帶來的歡樂會像水池給艾弗里亞帶來的歡樂一樣,正當我這樣想的時候突然間我被嚇了一跳——一輛汽車正在討厭地按著喇叭。這個煩人的「現代化」的雜訊頓時打斷了我的思路。

我從床上快速爬起來,急匆匆地下樓去了院子。風變大了,雲也逼近了,快下雨了。我點了根煙,穿過院子來到了街上。對,你們讓我看看,看看現在你們要讓我看些什麼,牆壁、窗戶、汽車、陽台、陽台里的生活、尼龍球、木屐、塑料救生圈、人字拖、瓶子、雪花膏、盒子、襯衣、毛巾、箱子、腿、裙子、女人、男人、小孩還是蟲子,讓我看看你們那些毫無表情的臉,讓我看看你們那黝黑的肩、成熟的胸、細細的胳膊、無能的眼神,把所有的色彩、所有的東西都讓我看看吧,因為看著這些東西我想忘記自己,我想飛起來,我看著那些霓虹燈、廣告、政治標語、電視、畫在牆上的裸女、雜貨店的角落、報上的圖畫、粗俗的海報,我想忘記自己,快,快讓我看看,讓我看看……

夠了!我一直走到了防洪堤!白激動,我是在騙自己呢!我知道自己打心眼裡喜歡這些,想念這些,我是其中的一部分。有時我告訴自己,我想生活在兩百年前或是兩百年後,不過這是個謊言:我知道,就連那讓人作嘔的醉兮兮的樣子我都很喜歡。我喜歡那些汽水和香皂廣告、洗衣機和麥淇淋。我生活的年代給我戴上了一副眼鏡,這副眼鏡把一切都給扭曲了,我覺得自己無法看清。不過,該死的,我喜歡我所看到的一切!

為了躲避狂風,一艘帆船在尚未興起的海浪上搖搖晃晃地朝防洪堤駛來,它彷彿不知道自己來回搖晃是一種下意識似的。幸福的帆船!我朝咖啡館走去。裡面人很多。風把外面桌子上的桌布吹得微微揚起,不過將桌布綁在桌子上的皮筋發揮了作用,讓父母和孩子們仍然能夠舒舒服服地喝著茶和汽水。水手們正在費勁地落著帆。白色的船帆正在盡情享受著風的樂趣,每降下一點便像被人抓住、絕望地撲棱著翅膀的鴿子一樣抖動著,不過沒什麼用,最後水手們還是把帆落了下來。歷史是什麼,要是我把它給扔到一邊又會怎樣?我是去看筆記本,沉浸在那些歷史檔案中呢,還是坐下來喝杯茶?沒有空座了。我走過去透過窗戶朝咖啡館裡面瞅了瞅。有人在打牌,也還有空座。雷吉普平常就來這兒!他們把牌拿在手上瞅瞅,然後扔到桌上,就像是累了,正在休息似的。一個人把扔到桌上的牌攏在一起,洗了洗牌。我心不在焉地看著他洗牌,突然間我的腦海里閃過一個念頭。對,對,一副紙牌就能解決一切問題!

我往回走著,路上一直在想:

我要把檔案里的那些兇殺和偷盜、戰爭和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