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2

在大街上逛一整天后晚上回家,就像暑假過後回學校一樣。我一直坐到了咖啡館打烊,大家一個接一個回家的時候,我等待著,也許會有個人過來做點什麼,但是他們除了對我不知叫了多少次「豺狗,豺狗」之外什麼都沒做。

「好了,哈桑,別再一副豺狗的樣子了,還是回家,看看數學吧!」

我走著,上著坡,誰我都不在乎,因為我喜歡黑暗,寂靜的黑暗,只有蟋蟀的叫聲,我可以聽,我可以在黑暗中看到我的未來:到遠方國家的旅行、充滿血腥的戰爭、機關槍的嗒嗒聲、戰爭中的喜悅之情、海軍戰俘服苦役的歷史影片、讓犯人們閉嘴不再發出可惡吵鬧聲的皮鞭、整齊劃一的軍隊、工廠還有妓女——我感到羞愧,我有點害怕自己了。我要成為一個偉大的人。我爬上了坡。

接著我心裡猛地一陣刺痛:我家有燈光!我停了下來,看了看。我家就像一個裡面點著燈的墳墓。從窗戶上看裡面一點動靜都沒有。我湊近一看,媽媽不在,她一定已經睡了;爸爸躺在沙發上睡著了,他在等我。讓他等著吧,我會悄悄地從我房間的窗戶鑽進去睡覺。我走了過去,一看,他把我的窗戶關上了。那好吧!我走過去,使勁敲另一扇窗戶,爸爸醒了。他走過來,沒開門,卻打開了窗戶。

「你去哪兒了?」他喊道。

我沒有吭聲,聽到了蟋蟀的叫聲。我們沉默了一會兒。

「快進來吧,進來!」爸爸說道,「別在那兒站著。」

我從窗戶進去了。他站在我面前,用慈父的目光看著我。接著他又開始了:兒子呀兒子,你為什麼不學習呢,兒子呀兒子,你一整天都在街上幹嗎,諸如此類的話。我突然這麼想:媽媽,我們和這個哭哭啼啼的男人有什麼關係?我要去找我媽,我要叫醒她,這麼跟她說,我要和我媽一起從這個男人家裡搬出去。一想到那樣一來爸爸會多麼傷心,我就覺得很煩。是的,我也有錯,我在街上逛了一整天,但是爸爸,別擔心,看看明天我是怎麼努力學習的吧。就算我這麼說,他也不會相信的。最後,他不說話了,就這樣既惱怒又像要哭出來似的看著我。我馬上進了自己的房間,坐在桌子前面學數學,爸爸,你看看我,別難過了,行嗎?我把門也關上了。燈亮著,光線會從門縫滲出去,你可以看到,也就是說我正在用功。他還在自言自語著。

過了一會兒,聽到爸爸那邊沒了動靜,我又擔心了起來,就輕輕地打開門看了看,他不在,大概睡下了。他們自己呼呼大睡的時候,還想要我努力學習。好吧,既然高中畢業文憑這麼重要,我就努力學習吧,整夜不睡地學習,學到早上讓媽媽難過的地步,你們看吧,但我相信生活中還有許多比它重要得多的東西。如果你們想聽我會告訴你們的,媽媽,你知道共產主義分子、基督徒和猶太復國主義者嗎,你知道混入我們當中的共濟會會員嗎,你知道卡特與羅馬教皇還有勃列日涅夫談過什麼嗎?即使我講他們也不會聽的,聽了也不會明白……好吧,我想還是讓我心平氣和地開始學習數學吧。

我打開書,真該死,我該看對數了。是的,log,我們是這麼寫的,而且我們說log(A·B)=log A+log B。這是第一步,還有很多別的東西,書上叫定理。我一次就把所有內容都工工整整地寫在了本子上。之後看到自己寫得那麼工整乾淨,我很高興。我寫了四頁了,我知道怎麼學習。也就是說,他們所說的對數總共也不過如此而已。我想現在再來做道題吧。它說接招,看看這個對數:

log 6x-bax+c

好的,我接招。我看了看。然後我又讀了一遍自己在本子上寫的東西,時間過去了很久,但我怎麼都想不出來要用哪個除哪個、用哪個乘哪個,也想不出要用什麼把什麼化簡。我又讀了一遍,差不多都能背下來了,例題裡面是怎麼解的呢,我也看了例題,但那可惡的東西還是什麼都沒告訴我。我很煩躁,站了起來。現在要是有支煙的話,我會抽的。然後我坐下,拿起筆,努力去解那道題,但我的手只是在本子上塗鴉。過了一會兒,倪爾君,你看我在本子邊上寫了什麼:

不是我愛上了你

是你終結了我的理智

後來我又努力了一會兒,但是沒用。然後我又想了一會兒就想到了這個:知道所有這些log和之間是什麼關係又有什麼用呢?設想一下,有一天我的錢多到只能用對數和平方根來計算,或者我正在管理國家大事——到那一天,我會笨到都想不起來找個小小的秘書來幫我做這些運算嗎?

我把數學扔到一邊,打開了英語書,但我又一次生起氣來。我想讓真主再來懲罰一下那個Mr.and Mrs.Brown,相同的圖片,有著相同的冷漠而又幸福面孔的人們總是什麼都知道,而且把一切事情都辦得妥妥噹噹,這就是英國人,穿著熨過的夾克,打著領帶,街道也乾乾淨淨的。一個人坐著,一個人站著,一個跟我們這裡的火柴盒不一樣的火柴盒一會兒放到桌子的上面,一會兒放到桌子的下面,一會兒放到桌子的裡面和側面。On,in,under,還有什麼,我不得不背這些荒唐的東西,否則在裡面呼呼大睡的彩票小販又會因為「我兒子不用功學習」而捶胸頓足了。我遮住它們,看著天花板背啊背,突然我暴躁起來,扯過書摔到了地上:該死的!我從桌邊站起來,翻窗戶溜了出去。我不是一個能安於此的人。我從花園的角落一看到漆黑的大海以及有狗的島上那獨自在黑暗中一閃一閃的燈塔,心裡就舒服了點。下街區所有的燈都熄了,只有街燈以及在遠處嗚嗚作響的玻璃廠的燈還亮著。後來一艘無聲的輪船上還亮起了紅色的燈。靜靜的花園聞起來有一股乾草的味道,隱約還有泥土和夏天的味道。只有蟋蟀,放肆的蟋蟀提醒著人們黑暗中櫻桃園、遠處的山峰、偏僻的角落、葡萄園、橄欖園以及樹陰的存在。然後仔細一聽,我覺得還聽到了葉爾坎卡亞路上泥水裡的青蛙的叫聲。我一生中會做很多事情!我想了想我要做的事情:戰爭、勝利、對失敗的恐懼、希望、成功、我予以同情的可憐的人們、將被我解救的其他人以及在殘酷的世界裡我們要走的道路。下街區的燈都滅了,所有人都在睡覺,所有的都在睡,他們做著愚蠢、沒有意義而又可憐的夢,還有一個醒著的我在這裡,在他們上面。我非常喜歡醒著,討厭躺下睡覺——有那麼多要做的事情,我想。

然後我從窗戶翻了進去,我知道自己學不下去了,所以衣服都沒脫就躺到了床上。早上我再起床開始學吧。事實上我覺得留最後十天學英語和數學已經足夠了,鳥兒們會開始在枝頭歌唱,倪爾君你會去空曠的海濱浴場,因為那裡一個人都沒有。我也會去的。誰管得了我呢?一開始我以為我會睡意全無,會又開始心煩起來,後來我知道我會睡著的。

我醒來的時候太陽正曬著我的胳膊,襯衫和褲子上全是汗。我馬上起床,一看,爸爸和媽媽還沒起來。我去了廚房,正吃著麵包乳酪的時候媽媽過來了:

「你到哪兒去了?」

「我能去哪兒啊,就在這兒,」我說,「還學了整整一個晚上。」

「餓了嗎?」她問道,「我來煮茶吧,兒子你要嗎?」

「不了,」我說,「其實我現在就要走了。」

「這麼一大清早你要去哪兒,失眠了嗎?」

「我要去逛逛,」我說,「我會沒事的。然後我就回來再開始學習。」剛要出門的時候我看到她心疼起我了。「啊,媽媽,」我說,「能給我五十里拉嗎?」

她有些猶豫地看著我。

「咳,」她說道,「你又要錢幹什麼?好吧,好吧!別跟你爸爸說!」

她進了裡屋,又過來了。兩張二十里拉的,還有一張十里拉的。我道了謝,進了自己的房間,在褲子裡面穿上了泳褲,為了不吵醒爸爸,我從窗戶出去了。然後我轉身看到,媽媽正在另一扇窗戶邊上看著我。別擔心,媽媽,我知道我這輩子要成為什麼樣的人。

我順著柏油路往下走。一些汽車飛快地經過我的身邊,向坡上駛去。那些打著領帶、夾克掛在一邊的傢伙們早上正以每小時一百公里的速度趕著去伊斯坦布爾耍陰謀,趕著去互相欺詐,這時他們甚至都看不到我。打領帶、戴綠帽子的先生們,我也不在乎你們!

海濱浴場上還什麼人都沒有。售票員和管理員還沒來,所以我沒花錢就進去了,為了不讓塑膠鞋裡進滿沙子,我一直走到岩石那邊以及浴場盡頭開始有房子的地方,蹲在一個太陽曬不到的牆角里。只要倪爾君從門口進來,我從這兒就能看見她。我觀賞著平靜的海底,隆頭魚正在海藻之間晃來晃去。警惕的鯔魚感覺到一丁點兒的動靜就會逃開。我屏住了呼吸。

過了很久,一個人穿上腳蹼,戴上面罩,在水裡把槍上了膛,很快就尾隨那群鯔魚而去。我很氣憤這個人渣去追那群鯔魚!然後水面又平靜了下來,我看到了許多鯔魚和蝦虎魚。後來太陽曬到了我。

小時候,當這個地方還只有他們那棟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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