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5 誰,影響並改變著我?

這個世界,在這幾十年里進步得太快,當然這種進步更多體現在技術上。在我出生的時候,收音機還是珍寶,我們通過它緩慢地了解並靠近世界,而現如今,是互聯網時代,我們不再需要「靠近」世界,我們就是世界的一部分,而誰如果能讓自己與世界保持距離的話,簡直就是一種時尚的生活。在我出生的時代,電話少之又少,人們去找人,純屬賭運氣,找到最好,找不到明天再來。不過,一般都可以找到,因為人們的生活半徑太小,哪怕要找的人不在家,等一會兒也就回來了,人們,都走不遠。而現如今,一個人有兩個手機司空見慣,聲音近在眼前,其實你並不知道他在哪裡,或遠或近,都有可能,但似乎,人群之中,心與心的距離卻越來越遠……

人類,進步了嗎?人性進步了嗎?那些讓我們喜怒哀樂的事情,都一定與物質有關嗎?是技術推動世界,還是人心左右世界?

我相信,過去、現在、將來,真正推動我們前進的,依然只是人——別人,與你自己。人的故事,是這個世界永遠的主題。對於我自己來說,回望過去,最該感謝的,當然是人,是他們,推動我前行。

對於中國人,不管念過多少書,可能或多或少都受到過詩人們的影響。李白、杜甫就在血脈里,已不必多寫;對我這一代人來說,北島與他的戰友們是繞不過去的名字,就從他寫起吧。

八十年代中期,我從邊疆小城到北京上大學,那個時候不像現在,沒有互聯網,資源信息無法平等共享,可能我的北京同學自打中學起就知道北島、舒婷,可我的確是到北京之後才知道的。我自認為,從少年到青年,從學生到知識分子,從人云亦云到獨立思考,一個重要的轉折點就是從讀到北島們的詩開始的。

八十年代初,顧城說「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來尋找光明」,北島則用詩給了我們難得的懷疑,開始學會用懷疑去尋找現實的答案。而且我之所以喜歡並被北島所影響,是因為他的詩在懷疑思考中,還擁有一種硬度,鈣分十足。

這種影響在當時,不過是每一次相逢時的衝動與激情,而今回想起,才能更準確地知道:今天我的視線與思考,與詩中那一行又一行中國文字有著怎樣的聯繫。大學畢業時,一本並不厚,記得是黑色封面的《北島詩選》不知何故丟失了,今天都回憶得起來那一種沮喪心情。其實,二十年里丟下的東西太多,可那一本小書卻好像遲遲割捨不下。

在我大學畢業那一年,北島也走了,用他的話說,帶著中文這唯一的行李,流浪世界。很多很多年之後,首先是在書店裡又看到了淺綠色封面的《北島詩選》,一瞬間激動萬分,就像以為丟了就再也找不到的寶物失而復得,我買了好多本送同學,天真並興奮地以為又買回了過去的歲月。這以後,文字上的相遇就容易多了,不過,這些年裡,北島寫得更多的是散文。可讀著讀著就知道,骨子裡依然有詩,只不過,歲月把詩拉長了,變成了散文,也在讀者心中投射下更多的波紋。其實流浪也很好,這二十年,如果北島一直在北京,不知會不會有《青燈》、《午夜之門》這一系列的文集,即使有,估計也是字數相當,價值該是不一樣的。距離不一定產生美,卻可能產生一種安靜以及不為時代快速更迭所擾動的思考。

在北島走的那一年,離開的詩人不只他一個,還有一個幾乎是我們同齡人的詩人海子,只不過,他走得徹底,真的不再回來。

他的詩,在他活著的時候,讀過但不多,他走之後,幾乎都讀了,不只一遍。「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已然進入盛世,在歡聲笑語中綻放,並成為一個又一個房地產項目的廣告語。可我猜想,海子不一定願意,因為他寫這首詩的心情與現今人們讀這首詩的心情應該很不一樣。讓我最喜歡的,還是那一首很大的《祖國》和一首很小的《日記》,前者的開篇有這樣的四句:「我要做遠方的忠誠的兒子/和物質的短暫情人/和所有以夢為馬的詩人一樣/我不得不和烈士和小丑走在同一道路上……」而後一首,寫於詩人坐火車路過西部戈壁上的德令哈,結尾處,這樣的兩句「姐姐,今夜/我不關心世界/我只想你」一直讓我感嘆。不管寫的是親情還是愛情,都是情詩,而好的情詩不多,這一句名列其中。

一轉眼,詩人們離去都已超過二十年,海子被大張旗鼓地表演性紀念著,故事講得很多,沒人細讀他的詩。我真怕,海子從此就與「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緊密相聯,海子得不到的卻成了他的標誌。不過也沒辦法,詩人一貫被誤讀。二十年之後,北島來到香港,中文不必再當行李,北京也可以常回一回,都老了,當初的劍拔弩張像個笑話,嘲笑著我們自己和時代,激情都舊了,只有城市是那麼讓人陌生地新著,有些恩怨情仇也會在歲月的調和下走向和解嗎?

詩人們都走了,我更喜歡在人群中尋找詩人,換一個思路,就不那麼失望,因為詩人好像隨時都可以找到。

先說官大的,比如總理。見到過兩次朱鎔基動情,一次接見駐南聯盟大使館被誤炸死難者的家屬,握手之後,總理忘情痛哭;還有一次,接見悉尼奧運會體育代表團,當女足姑娘講到,中國女足輸了,小組賽後回家,早上要上汽車回國,卻發現,她們的對手美國女足的一些隊員來為她們送別……講到這裡,我注意到,總理的眼圈又紅了。顯然,這是一個外表威嚴內心卻有情的人。難怪,在記者招待會上,一句「不管前面是地雷陣還是萬丈深淵,我都將義無反顧,勇往直前」,在我看來,就是政壇語言中少有的詩,也難怪,人們會對此印象深刻。

都說朱總理不愛笑,但這張照片上的他,卻笑得像個孩子。其實不只他,所有的人都笑得很開心。不知為什麼,今天看來,總覺得這一片笑容中,有一種乾淨與純真。

2003年正月十五,元宵晚會上,我向即將卸任的他告別,我說:「您辛苦!」他笑,「你們才辛苦!」我說:「政聲人去後,人們都會記住您的。」他半玩笑半嚴肅地回答:「能記住我名字不罵我就不錯了!」

他卸任後,也有人對他任總理時的強硬有說法,但一位西部不發達省的副省長對我說過這樣一句話:「你聽見過窮省的人罵他嗎?」

退了之後,朱鎔基果真極少在公眾面前露面,有人說,他傾情于山水和自己的京劇愛好中,我想也好,讓心中詩意的那一面更多釋放。

其實不止朱鎔基,溫家寶也似乎如此,只不過風格不同罷了。朱鎔基有李白的氣質,溫家寶讓人想到杜甫;朱鎔基如武當,溫家寶像少林,骨子裡的詩人情懷都是有的。這不僅體現在溫家寶在記者招待會上必吟詩,還體現在他希望有「仰望星空」的人。其實把「尊嚴」寫進政府工作報告,本就是一個有詩意的舉動,同柴米油鹽相比較,尊嚴不能當飯吃卻比吃飯更重要。如同詩,不一定有用,卻有它看似沒用實則珍貴的價值。在我看來,「尊嚴」的提出,是中國三十多年改革之後,提出的第一個真正有詩意的目標。

也因此,我常盼望著政治中偶爾要有點兒詩,好詩,它會讓政治不那麼冰冷和功利。

同樣的,離開官大的,說我們每一個人,或許競爭、忙碌中,也該讓生活有一點兒詩意,否則,連大自然的花,都不知為誰而開,人生也會慢慢乾涸。生活的理想,也該加一點兒詩意,倘若都是現實,都是物質,真是把人生變成苦役,現實也會把我們逼瘋的。

於是,我從不悲觀,當有人感慨詩人已死的時候,我習慣在身邊去尋找詩人。我總是悄悄地在他們的身上尋找詩人的氣息,有了的,總是可以多多交往,甚至成為朋友;一點兒都沒有的,表面有禮貌但卻離得遠遠的。這本是一個無趣的時代,沒有詩意的生命就更無趣,人,總該在柴米油鹽之外有點兒其他東西吧。

所以,正死掉的只是詩,但詩人還在,只不過,人們已不一定用寫詩的方式來創作,這,就更需要讀者的細心。

必須承認,我喜歡很多老頭兒,也願意靠近他們,不僅得到智慧與啟迪,還可以就近靠近榜樣們。在我的人生目標中,最大的一個就是:將來成為一個好玩的老頭兒,就像我現在喜歡的好多老頭兒一樣。

比如黃永玉。

聽說他是全北京最早開私家車的幾個車主之一,而且是高層特批的。在這個故事裡,真正讓我感慨的是,開車時,他已經過了六十。後來,各種好車都喜歡,有空就過把癮,只是到近幾年,年紀大了,才只看不開了。

老爺子似乎對好多事情都如對汽車一般感興趣。大家一提到他,就會想起畫家這稱謂,可在我眼裡,他是文字第一,木刻第二,畫畫第三。這可不是故弄玄虛,不信,您翻翻他的書看一看,從頭到尾,你都能找到開懷大笑的機會。然而文章寫的可不都是喜劇,甚至更多是悲劇,但文字中,總能釋懷並化解。當然,湖南人筆下,怎會沒有嬉笑怒罵的辣,可各種情緒總是被他調適得很好,讓你笑中有淚地完成一段文字旅程。甚至我認為,當下中國文壇,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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