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0 靖國神社與垃圾分類

曾經有人問我:「你恨日本嗎?」

我說:「我是東北人,你說呢?」

然而,2007年3月初,我要出發去日本,不是開會,不是旅遊,而是製作大型系列專題《岩松看日本》,對於中國媒體來說,這是第一次。

自打香港回歸直播報道之後,我幾乎再沒有過因工作而緊張的時候,但去日本之前,我的緊張持續著。不是準備不足,而是無法判斷:觀眾會怎樣看待這次行動?他們能理解嗎?因為我清楚,在中國人心裡,「日本」兩個字,意味著什麼。

出發之前,我們在網上徵集問題和建議,沒想到,一個副產品是:我不僅看到了好多人的支持與理解,而且在徵集來的問題中,有很多很深很專業,顯然,是理性思考的結果。於是,我有些明白:在沉默的大多數中,理性從未缺席,而只要你打算做的事兒是該做的,盡心去做好了。患得患失,對不起那些沉默的人們。

在我去日本的行李中,有近百頁網上觀眾的意見與問題,不知道為什麼,帶著它們,我覺得踏實。

去東京的飛機,上午九點多起飛,我們七點就到了機場,十幾分鐘後,我的手機上接到了母親的簡訊,很長,我有些詫異。對於母親來說,發簡訊是一件頗費氣力的事情,我一年到頭,也接不到母親幾條簡訊。

顯然,母親是為我去日本的任務而發。在簡訊中,她告誡我:涉及日本無小事,百多年的歷史,讓人們的內心非常敏感,因此到日本做節目時,要把措辭仔細斟酌,最好先落在紙上,以免出問題。

我母親是一位歷史教師,生於吉林,長於遼寧,工作並生活在黑龍江很長時間,出生年份是爆發了盧溝橋事變的1937年,她的父親也就是我的姥爺死於日本侵華期間,死因據說就與日本人有關。

我知道母親的心情與擔心,我猜想:這不短的簡訊,該是她幾夜未眠的結果。

然而,我們註定出發,因為時間到了,有些事總要去做。

打算去日本,不是一時的頭腦發熱,雖然將想法脫口而出只是一瞬間。

要感謝「岩松看台灣」時的海棠颱風,在台灣的最後一夜,完成所有直播後,由於颱風,我們只能悶在賓館裡閑聊。當時,大家已有感覺,這次《岩松看台灣》,註定已經成功,成就感讓大家在颱風之夜有些小小的興奮,有人隨口一問:「接下來咱們去看哪兒?」

我脫口而出:「去看日本!」

片刻沉默,似乎答案大大出乎人們的預料。

「為什麼?」

我記得我回答了很多,但核心的一句是:「因為新聞在那裡。」

說這話的時候,是2005年夏天。當年的4月份,從北京到上海,從西安到成都,中國接連爆發大規模的年輕人反日遊行,中日關係一跌再跌,屢創新低。這局面自然與當時的日本首相小泉屢次參拜靖國神社直接相關。

在這樣的背景下,提出看日本,的確是一件讓大家迷惑不解的建議。

「中日關係不會永遠惡化下去,在目前的情況下,媒體能做什麼?更何況日本了解我們,而我們並不了解日本,對於未來來說,這是危險的。」

在當時的中國書店裡,對日本的介紹,依然停留在美國人的《菊與刀》以及近百年前戴季陶的《日本論》中,而對於現實中的日本,由於過於敏感加之人群中的憤怒,媒體很少多方位地報道。只要寫到日本,大部分與歷史或教科書問題有關。憤怒,已經遮蔽了我們的雙眼,這個時候,如果我們向前走一步,把愛或恨先放到一邊,會不會,打開一扇門,起碼增加對一個對手或鄰居的現實感知?

我相信,我的解釋被大家接受了一部分,但沒有人興奮,因為誰都知道:這該是怎樣一次艱難並充滿風險的行程。

有了想法,並不意味著可以立即出發。

2006年春天,《北京青年周刊》記者採訪我,用了一個很刺激的標題:踏破靖國神社。在採訪中,我第一次提出「看日本」的計畫,並定位於「在愛與恨之前,先了解」。記者自然問我:「什麼是合適的時機?」

我的回答是:「2006年年底前,小泉將離任,我相信,新接任的日本首相,不會立即去參拜靖國神社,那,就是一個時機。」

這些內容,白紙黑字地留在2006年春天的雜誌里,不過,當時恐怕連我自己都不敢肯定:這有可能嗎?會不會太過天真?

同年9月,小泉離任,安倍晉三接任首相,讓人想不到的是,新任日本首相的第一次出訪,目的地就是中國。

安倍到達北京的當天晚上,我接到「看台灣」時的搭檔劉愛民的電話:「岩松,『看日本』可以出發了吧?」

近幾年,由中新社老總劉北憲為「團長」、中國青年報老總陳小川為「政委」的中國媒體代表團,已與日本媒體同行進行了四五次的閉門對話,從最初的唇槍舌劍,到現在能找到一些共同話語,可見吵架也是一種溝通的開始。每次如果在日本對話,日本首相都會出面會見,照片上的是鳩山,但一個現象是:每次接見完我們不久,都會傳來這位首相下台的消息,至今,我們已見了三位這樣的「前首相」。不知道下一次,還會不會有日本首相敢見我們。

「是的,我正這麼想!」

從提出建議到出發,時間比我想像的要早,還好,相關的準備更早就已動手。

看什麼?

去日本看什麼?

首先要面對的當然是繞不開的歷史問題。那些讓我們憤怒的事情,日本到底怎麼看?靖國神社意味著什麼?日本人有多少種歷史觀?日本的傳媒巨頭、前首相又怎樣思考這些問題?

這些內容確定之後,就是進一步的選擇:我們還要在日本看什麼?聽什麼?

當然要會一會在中國很知名的日本各界傑出代表,透過他們,去感知中日之間的溫度,以及對方的所思所想。這其中,慢慢確定下來的有作家渡邊淳一、村上龍,演員栗原小卷,音樂人谷村新司、濱崎步,「財界總理」御手洗,政界的前首相中曾根康弘、安倍夫人安倍昭惠,當然,還有松下老總大坪文雄等人。

真正費腦筋的不是人物的選擇,而是還要在日本看什麼。

這個時候,我定了一個準則,去日本看那些:日本正在面對,中國現在與未來也會面對而日本又積累了相當經驗的領域,讓日本成為一面鏡子,照見我們自己,以便未來順利前行。這個準則,也成為日後「看美國」時的宗旨。記得自己說過一句話:哪怕對方只剩下一個優點,咱們也要先把它拿過來再說。雖然行動上,是看日本、看美國,實質上,是看中國,看我們未來的路。

中曾根康弘在位期間,是中日關係的「蜜月期」。他也曾參拜過靖國神社,得知中國反應強烈後從此放棄,並至今反對首相參拜靖國神社。他與胡耀邦私交甚好,一直夢想在青藏線上坐一次火車。他的會客廳里有與各國元首的合影,各國都只有一位,唯獨中國兩位:周恩來與鄧小平。

在這樣的宗旨下,除去歷史問題,接下來確定的是日本的養老,因為中國六十歲以上的老人佔總人口不到百分之十三,但已經出現未富先老的跡象;而日本,六十五歲以上的老人占國民總人數超過了百分之二十,並有數字顯示2050年,日本六十五歲以上的老人將佔總人口的百分之四十,可見日本老齡化的程度。而日本為此所做的一切,都將成為未來中國解決老齡化問題的鏡子。

接下來,日本的垃圾分類、垃圾焚燒及環保,日本的防災減災,日本傳統文化的保護,日本動漫與時尚甚至美食,紛紛被確定下來。讓人沒想到的是,類似防災減災、垃圾處理及環保主題,都在幾年後的中國,顯示出巨大的價值。

幾年後,也有人問過我,為什麼不看那些日本不好的東西?日本NHK看中國,就看了很多咱們的不好嘛。其實,這個我也想過,我也知道日本有太多的問題,比如高自殺率,比如援助交際,比如困惑的年輕人,但是,對於目前的中國,去尋找那些有助自己成長的養分更重要。我也不願意在發現別人缺點的過程中,慢慢陷入「別人也不過如此」的自我麻醉中。我們的問題足夠多,還是多照照鏡子讓自己進步最重要。

面對歷史問題,就必須首先面對靖國神社。

當你真正熟悉了靖國神社之後,你就會知道,靖國神社其實有兩個:一個是外在的花園一般的建築群落,美麗如菊;另一個是內在的,以其中游就館為代表的荒唐靖國史觀,惡毒如刀。

日本人認為:人死後變成神,於是,神社無處不在,是一個祭奠死去者的地方。靖國神社就是這樣一個地方。

靖國神社的大門上,有碩大的菊花圖形,熟悉日本的人知道,只有皇室,才可用此菊花,靖國神社的地位可見一斑。

然而,1978年,包括十四名遠東軍事法庭判處死刑的甲級戰犯在內的所謂「英靈」,被放進了靖國神社並供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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