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9 三進台灣

台灣,曾經是離大陸最近卻最遠的一塊土地。

自打記事起,除去「我愛北京天安門」,幾乎頭幾個學會的革命口號里,就有「我們一定要解放台灣」這一句,在幾乎不知道地圖上大多數省份在哪兒長什麼樣的情況下,就知道台灣在哪裡,長什麼樣;當然,也一直心疼台灣同胞,估計都在「白色恐怖」中過著水深火熱的生活,於是,要解放台灣的衝動,成了幾代大陸人的童年記憶。

也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很長時間,在解放軍還沒有「解放台灣」之前,根本沒想過,自己還有可能去台灣,並且不是一次兩次。

機會來得突然。

2001年春天,我接到通知,準備去台灣。

從八十年代末開始,台灣解禁,除去老兵回鄉探親,海峽兩岸的民間交流也日益增多,其中包括兩岸十大傑出青年之間的交流。由於我當選頭一年大陸的十大傑出青年,而成為大陸青聯訪台團中的一員,這個團由當時的青聯主席胡春華帶隊,團員包括閻維文、宋英傑、呂虹、范芳等十多人。

不過這次出訪似乎並不是時候。

頭一年,台灣政壇發生變局,國民黨在台幾十年的統治被推翻,民進黨陳水扁上台,本就敏感的海峽兩岸關係變得更加麻煩。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們到達台灣,該如何與人相處?見到敏感的旗幟或標語怎麼辦?聽到不那麼悅耳甚至「反動」的話語要不要起身就走或者嚴正交涉?這一切,都成為「第一次」所必有的障礙與挑戰。

這是我第一次去台灣時的留影,背後這汪小小的湖面,我以為是日月潭的入口,沒想到它就是大名鼎鼎的日月潭本身!真是相見不如懷念,之後,我就再也沒去過。然而,沒去過之前,你會不去嗎?更何況,日月潭對大陸人的吸引力與大小並無關係。

緊張與陌生

第一次的行程註定漫長。

我們先要到深圳集合,然後進入香港,再飛往台北。

可比地理距離更漫長的,是心理上的距離。

在深圳,大家開了一個出發前的準備會,無外乎該怎麼說怎麼做,遵守什麼紀律以及遇到特殊情況該怎麼辦等等。這一個會,更加重了內心的緊張,原本應該是愉快的出行,因為目的地是台灣,而多了一份沉沉的悲壯感。

飛機在台北桃園機場降落,心跳開始加速,台灣,這一塊讓人緊張的神秘土地,將如何在我們面前一一展現?

負責接待我們的是台灣的新黨,當時的新黨召集人,是一位快人快語的大姐謝啟大,後來,她因官司,很長時間都在大陸居住。不過,在我們到達時,正是她和新黨都想有所作為並因此神采飛揚的時候。

台灣的第一印象,說句心裡話:一般。

2001年的中國大陸,發展已經進入快車道,尤其是機場、道路等硬體建設,更是大手筆,相比之下,久負盛名的桃園機場就落後太多。估計大陸人都會小聲嘀咕一句:「別說北京上海,一般城市的機場都比這兒強……」出了機場上高速,路不寬車不快,找不到騰飛台灣的感覺。

然而隨著訪問的深入,台灣的大與小才慢慢顯現出來。

去日月潭,可能是每一個大陸人到達台灣後必做的功課,不過我在那兒鬧了一個笑話。船離岸了一小會兒,我發問:「在哪個口進日月潭?」陪同告訴我:「這就是。」我笑了,原來在想像中,日月潭應當很大很大,因此自己認為,船開一會兒後會從某一個口進去,然後大大的日月潭出現在我們面前。可沒想到的是,那個我認為是入口的小湖面,就是日月潭本身。

去草山尋找蔣介石的蹤跡,去衚衕里探訪張大千的神韻,地方都不大,起碼沒有想像中的大,卻都小得精緻。在這樣的場景中,台灣開始在腦海中告別想像,慢慢真實起來。

相信每一個大陸人,到達台灣之後,都會有這樣一個與自己想像作鬥爭的過程。

政治與一碗酒

不過,當時的台灣卻處在一種亢奮的政治熱情之中,似乎每一個人都是參與者。

打開台灣的電視,晚上九十點鐘,各路名嘴都在屏幕上「參政議政」,好聽的話不多,口吐白沫,一個比一個激昂,一個比一個炮火猛烈。小小的台灣,起碼十來個電視頻道在這個時間干這件事情,於是,你想不被政治打擾都不可能。

在台灣看電視,走兩個極端。新聞時事節目中,要麼是鋪天蓋地的民生新聞,家長里短,無處不在,剛開始新鮮熱鬧,看幾天之後就看出了問題與憋悶。在台灣,由於種種特殊原因,幾乎沒有國際新聞,拚命找,一天也找不到幾條,讓你以為:這個世界除去台灣島本身,頂多就華人世界這麼大。這麼說的一個原因是,當時的大陸新聞在台灣屏幕上已經很多。

除此之外,就是脫口秀政治,全民開講,自由、混亂、亢奮、「秀」雜其中,讓人不由得感慨。

而娛樂節目,不說也罷,因為大多數都能在大陸找到克隆或山寨版本,也就不在台灣浪費時間。

當時的這種政治熱情十分正常,畢竟台灣政壇剛剛變局,每個老百姓都覺得自己也參與歷史其中,政治新鮮感未過,於是,讓外來人都能明顯感覺到。

來到台灣,蔣介石與蔣經國是繞不過去的兩個名字,但是蔣家第三代,卻大多不幸有台灣風水師說:那是因為蔣介石與蔣經國都葬在臨時墓地,未能入土為安所致。兩蔣照片下,正接受採訪的,是第三代中唯一的「蔣」門人——蔣孝嚴。不過,他也是剛從「章」姓改為「蔣」姓不久,是推動兩岸直航的重要人物。

對於我們這些初來乍到者,除去新鮮,有時還有些刺激,甚至刺痛。

一天在街頭,突然看見一個遊行車隊大搖大擺地行進,原來是在憤怒聲討蔣氏父子,蔣介石的待遇比蔣經國糟糕很多,名字都被打上叉,畫像倒掛,敲鑼打鼓,作為從大陸來的我們,自然不適應。奇怪的也是這種不適應,為什麼幾十年時間,我們都恨並罵著蔣介石,可街頭看見這一幕,竟有些要為蔣氏父子打抱不平的衝動。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看樣,在歷史又翻過一頁之後,在一個中國的大是大非面前,我們與蔣家的情感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只不過當時還不知道,幾年之後,國共兩黨又走到了一起。

相比街頭這一幕,更刺激的還在後頭。

生活中的很多事,想像時恐懼,然而真到了具體情境中,恐懼就消失掉,第一次台灣之行就是如此。

出發之前,擔心這個憂愁那個,可真到台灣之後,人與人之間的交流就化解掉這一切。做主人的,往往知道客人的為難,會有意照顧客人,避免尷尬,我們曾經擔心的各種場面,基本上都沒碰到過;而當客人的,也慢慢去除了沒必要的敏感,偶爾主人們脫口而出的敏感話語,我們也一笑而過。輕鬆地面對,一些為難反而容易化解。

也正是有了這種變化,才有了臨近返程之前最後一頓正餐的特殊酒局。

回來的頭一天晚上,在高雄,主辦方為我們擺酒餞行。現場,除去我們,也宴請了一些當地的青年才俊及有關人士。

酒桌上一聊,大家樂了,發現在我們這一桌十多人,竟有著海峽兩岸五個黨的黨員,我們是共產黨,台灣方面有國民黨、親民黨、新黨、民進黨,真是一個過去想都沒想過的奇妙組合。

酒過N巡之後,不知是誰提議:最後展開了一個「兩黨對決」,民進黨一位年輕議員為一方,另外四個黨選我為代表成為另一方,拿出一瓶金門高梁,分別倒滿兩個大碗,旁邊的人們群情激昂,鼓勵聲連連,我和這位民進黨議員,只好不辱使命,一人一大碗,一飲而盡。

十幾分鐘後,對方在走出門外幾步的大堂里不省人事。

我則堅持聊到最後,回到房間才沉沉睡去,算是贏家。

這成了以後我們每次團員相聚時必聊的話題,我一直好奇的是:為什麼海峽兩岸的這四個黨成了一撥,而民進黨成了另一撥?這是一個潛意識裡的「政治」決定,還是一個喝高了之後的酒桌行為?

至今,我沒有答案。

不過,正是在這一碗酒里,我結束了自己的第一次台灣之行,也結束了對台灣的想像,以及因距離而產生的敏感。

告別時,我有了新的期待:什麼時候,我以記者的身份再來?

告別台灣僅僅一年,我們有了和台灣媒體的第一次合作,這一次的合作,是由一個災難引起的。

2002年,華航空難。

空難發生時,我在《時空連線》任製片人,這是新聞,我們自然要跟蹤。

當時我的搭檔劉愛民,追著追著就追到台灣東森電視台那兒,原本只打算「試一試」的合作,對方竟然一口答應,這讓我們喜出望外。

記得當時我連線台灣東森記者,報道這起空難,耳機里真的傳來台灣國語的腔調時,我才敢相信這是真的。也正是因為東森的合作,這次海峽兩岸的連線報道順利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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