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5 我們都是災民

人到中年,與年輕時相比,總會有一些變化,比如對陽光與溫暖的態度。

年輕時,我可能因為來自北方,一向喜歡寒冷的冬天。家鄉的太陽,不管冬天還是夏日,總是充沛,於是,並沒有格外在意。

然而年歲增長,發現自己的喜好悄悄在變,對寒冷的喜好,似乎正讓位給溫暖,與此同時,對陽光的期待與喜愛前所未有。每天清晨,打開窗帘,不管冬夏,如果艷陽天,接下來的都是好時光。

2010年的春天,卻讓我格外地受打擊,冬天遲遲不去,春天一直遙遠,這幾乎是我在北京遭遇過的最冷的春天,或者說,是最長的一個寒冬。而陽光也格外地吝嗇,一個又一個的清晨,一次又一次拉開窗帘,天空總是灰濛濛的,心情,也在這個春天慢慢低落。

季節的寒冷也就罷了,生離死別的打擊卻再次降臨。或許,我們都沒有想到,悲劇可以重來,眼淚居然再落,打擊竟然複製。

2001年,我在台灣「9·21」地震的廢墟旁,似乎是用十字架的方式為死難者致哀。沒想到,七年之後,面臨汶川之痛。

2010年4月14日,青海玉樹發生強震,幾千名同胞的生命轉瞬即逝,此時,距離上海世博會的開幕還有不到二十天時間,中國人,在哀傷中沉默。相信大多數人,都在玉樹地震後,想到了不到兩年前的汶川「5·12」地震,想到了那一段時間自己的心情。

2010年的春天,因為玉樹地震,變得更加寒冷,痛徹心扉,而疼痛的感覺,兩年前的體會更加強烈。在這兩年中,兩場大地震,讓每一個中國人不管身處何方,都無處閃躲。其實,我們都是災民,都要一起去面對那打擊和傷痛。

2008年4月中旬到5月上旬,我有兩次近二十天的時間在日本進行採訪和報道,尤其是後一個十天,胡錦濤主席訪問日本,媒體稱之為「暖春之旅」,我們的大量評論和報道都在日本進行,忙得不亦樂乎。

5月上旬的一天深夜,大約一點至兩點之間,剛剛熟睡的我被「吱吱」的奇怪聲音喚醒,發現自己的床正撞擊著旁邊的牆,「吱吱」的聲音是房門被擠壓時發出的。

我知道,地震了。因為上一次製作《岩松看日本》時,專門做了一集日本的防震減災專題,做過震級體驗,因此夢醒時,憑著有限的經驗,感覺這次地震不會太大,三級以上,應該不到五級。

電話響了,同事打來的:「地震了,趕緊下樓……」

我沒有下樓,只是打開電視,看日本媒體的反應。果真很快,屏幕上已經飛起字幕,東京及周邊地區,不同的震級,一遍又一遍地在屏幕上飛過,與我感覺的震級差不多,由於住在高層樓上,地震那一瞬間,生理及心理感覺都不太妙,但不知為什麼,我不僅沒下樓,還很快睡著了。一夜平靜。

而給我打電話的同事們則真的奔下了樓,一夜無眠,散步到天明。

那一夜,其實真正緊張的不是我們,而是日方和中方負責胡錦濤主席等中國貴賓安全的人們。胡主席一行也住這棟樓,而且比我們的樓層還要高,憑地震的震級和我的身體感覺,領導們也很可能被地震震醒,而在中國國家元首訪日時發生地震,當然是大事。地震發生後,轉移領導人的準備,就在樓下迅速展開,一切迅速到位。但估計是日本經歷相當規模地震的頻率極高,因此可以快速得出定論:不會再有危險,於是那一夜,中國貴賓並沒有轉移住地。

第二天早晨,我們有些擔心,按出訪行程,一天滿滿的,可昨夜的地震,會不會讓領導們很疲憊?

一項又一項的議程陸續展開,一切正常,就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中午時分,胡主席探望清水芭蕾舞團,出門時,在車裡看到正在旁邊做報道的我,還衝我笑著揮了揮手,我回了一個微笑,感覺,昨夜的地震,看樣真沒影響什麼。

一切報道完畢,2008年5月11日晚九點左右,我從日本回到北京。一場不大不小的地震,在日本之行中甚至算不上回憶的一部分。然而讓人想不到的是,僅僅一天過後,在中國的四川,會有一場讓全體中國人痛徹心扉的大地震等待著我們。

大地震,隔了三十二年之後,在中國,再一次製造了讓人無法忘懷的悲傷。

地震的那一瞬間,我還以為,只是一次微小的晃動

由於頭一天晚上剛剛結束前後兩次長達二十多天的日本採訪報道,按計畫,我準備休息幾天。12日上午我飛赴雲南,去參加一個與當地青年有關的交流活動,藉機也調整一下自己,否則身心俱疲。

在我們電視台,一直流傳著一句話:「計畫沒有變化快,變化沒有電話快。」用以形容傳媒人習慣面臨的改變和總是突發的新選題,然而這一次,突如其來的,不是電話,而是大自然的變臉。

下午兩點二十八分,我正好在昆明飛機場候機樓,那一瞬間,我有明顯的震感,然而強度,和幾天前在日本夜裡所經歷的那一次差不多,甚至更弱一些。當時,我沒覺得怎樣,只和身邊的人說:「像是地震,但沒事,震級不大。」當時的昆明機場,許多人也只是一瞬間小小的猜疑,臉上很快恢複了放鬆的笑容。

中國人不像日本人,絕大多數,對地震沒有太多感覺,過去了,沒什麼危險,也就覺得有趣罷了。

然而過後不久,人群中似乎瀰漫起一種不對勁兒的情緒來,開始僅僅以為是雲南經歷了小地震的人們,通過手機等方式,陸續明白,真正的地震並不是發生在雲南。

最早,大家都與北京的朋友聯繫,知道北京震感強烈,因此,以為那裡是震中。

這麼一想,就有些可怕了,那麼靠北的地方,地震之後會讓昆明有明顯的震感,那會是多大的地震!可透過電話,北京又似乎沒有太大的問題,那麼,是哪兒出了問題?

很快,機場的電視被鎖定在央視新聞頻道,也真的很快,屏幕上開始播放:四川發生了大地震!情況還不明,但通信已中斷……

從這一時刻起,眼睛就很難再從屏幕上移開,陸續地,在屏幕上,前方傳來片段的消息:地震局的發布會,總理要去四川……

一切的信息組合在一起,我明白:奧運前的中國,真的來了大事情,幾乎可以肯定,是一場悲劇,人類的悲劇。

一邊看著新聞頻道的直播,我同時又在隔一會兒搜一下四川台,地震發生後的幾個小時內,四川台一直在正常播出,與地震有關的新聞雖有,可還不多,晚上還有電視劇,這樣的畫面甚至讓我心生希望:眾人的擔心不過只是擔心,實際的情況沒那麼嚴重?而與此同時,我也在給我的同事發信息、打電話,其中一個意思是:災情的詳細信息我們還不掌握,隨時會有變化,要關注已經確定的事實,提醒演播室的主播們,不要輕易下結論,尤其在傷亡人數上,這一定是一個動態變化的數據。

第二天一早,原定的與當地青年的交流活動一開始,我提議現場的青少年,集體起立為四川地震中的遇難者默哀一分鐘。我不知道,這一分鐘的默哀是不是汶川地震發生後的第一個,但我清醒地記得,當時我對在場的青少年表達了我的擔心和希望:但願傷亡不要超過千人!

其實當時,我自己,都已經不敢相信自己的期望了。交流完畢,其他全部的後續活動取消,我已經歸心似箭,當天就回到了北京,開始了當時還沒有想到的長達一個多月的地震報道。

直播開始後,我一直在想的是:抗震救災,媒體能做什麼,該做什麼?

13日深夜,我進入了直播演播室,面對的還是不全面的信息,救人是最主要的使命。這時候,記者大部分到達四川,然而一些重災區,別說記者,連部隊都無法到達。因此,任何來自前方的信息,都是寶貴的,也都是電視機前觀眾急切想知道的。那個時刻,作為直播的主持人,我已經清晰地感受到電視機前的觀眾有多少,即使深夜,關注都不會減少。

14日凌晨,當我結束了一個段落的直播,打開手機之後,一個快速顯示的數字證明了觀眾的痛苦關切,我的手機上,接到幾百個簡訊,這些簡訊雖然內容各異,然而撲面而來的悲傷與焦急卻輕易地就能讓人感受得到。而第二天,也就是15日凌晨結束直播之後,簡訊的量達到了高峰。這種情況,在我十多年的直播經歷中,從來沒有出現過。我知道,手機的另一邊,是一個又一個關注者,他們發送的已不是簡訊,而是焦慮及想到現場救援卻不能的無奈與痛苦。

在14日晚上的直播開始前,我認真地思考了很久,這個時候,媒體該做什麼,能做什麼。

我的答案是:在悲傷與加油的情感表達中,必須去推動和幫助整個救災更有效率地向更正確的方向行進。悲傷中,如果也能給理性一點空間,我們的損失或許會更少。

14日晚上,直播的前半段,演播室嘉賓是民政部救災司司長王振耀,在與他的訪談中,我也表達了三個意思。第一,這次救災不會是短期的攻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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