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4 中國病了

2003年5月2日,傍晚的北京,與平日里車水馬龍的堵車高峰相比較,這時的北京街道上暢通無比,甚至順暢得讓人恐懼。我開車去辦事,車行至西直門處,在立交橋上看見的一個畫面,終生難忘。

由於我車行在高處,向下看,一個居民的院里,一根繩子上正晾曬著兩件物品,一件是內褲,一件是口罩。很奇妙的是,除此之外,繩上再無其他。我當時就開始後悔,如果不是在立交橋上,如果我們帶了攝像機或照相機,實在該把這一個畫面拍下來。因為再沒有哪個畫面能更好地記錄當時的現實,內褲與口罩,一個守護著尊嚴,一個保護著生命。這可能是危急時刻,人們最後的底線。

當時,正是SARS肆無忌憚的時分,整個中國病了。

事情從同學聚會的那一刻起,就顯得有些不對勁。

2003年2月,春節剛過的一天,當晚我們要開始和水均益《直通巴格達》,去關注遠方硝煙漸起的戰爭。

之前,有同學從廈門遠道而來,於是,小範圍同學聚會,沒想到,飯桌上,她開始向我們「求援」,懇求幫忙找一箱「板藍根」,說剛從廣州來,那兒的醋都快賣光了,正流行一種怪病,怕廈門也買不到板藍根,所以提前防範。

我們不算閉塞人士,身在媒體,按理應當早有信息,然而,奇怪的是,或許是中國人十分強調春節期間的安樂祥和,任何與此相關的信息都自覺地「人間蒸發」。再加上當時,在突發公共衛生事件方面,輿論環境仍採取寧緊毋松的管理模式,於是,這SARS已在廣東「發展壯大」了兩個多月,但硬是做到了「好事傳千里,壞事不出門」。因此,當時的我們也並不知曉。

同學的「求援」讓我有些警覺,估計不是一般的小事,然而當時的頭腦中,是絕對沒有「SARS」或「非典」這個概念的。

第二天,我接到廣州知情人士的「爆料」,是傳真過來的,說:「廣州爆發奇怪的禽流感,全城恐慌,可否來報道?」

當時我是《時空連線》的製片人,這是一檔《東方時空》中十來分鐘的日播新聞專題節目,追新聞是我們的目標,加上有過前一天同學要板藍根的不同尋常,於是當機立斷,當天派記者隋笑梅和攝像趕往廣州,沒想到,這一個決定,讓我們擁有了眾多SARS報道的「第一」。

記者到達廣州後發現,事情不是「奇怪的禽流感」那麼簡單,情形複雜得多也危險得多。2月11日,在廣州舉行了一個新聞發布會,這是地方政府面對SARS舉行的第一個新聞發布會。我們的記者在場。

之後是前方記者緊張的採訪,而後方,我們調整了節目方案,因為已經很容易判斷出事態的嚴重,於是,原定的一期節目,被我們改為三天三期。也就是說,《時空連線》用持續報道,來關注一個剛剛開始掀開蓋頭的怪病。

頭兩期節目,我們關注病情、事態的發展、相關的恐慌與防範,以及相關人員的採訪與提醒,我們的記者成為第一個走進患者病房的央視記者,第一個採訪到鍾南山並在之後使之成為眾多媒體焦點人物的起點。這兩期節目也成為在京主流媒體最詳細最快速關注SARS的報道,甚至有人稱之為中央媒體中的「唯一」。

但是,僅有這兩期節目是不夠的,在幾天的時間裡,我們意識到,這個傳染病的威脅不小,而如果大家不能從政府那裡獲取更透明的信息,政府的信息不能公開,那麼對於整個社會來說,將會是災難。

緊跟著,第三期節目,我們製作了「政府信息應當公開」這期節目,請到廣東省副省長與著名傳媒學者喻國明,跨地連線,在SARS的背景下,探討「政府信息公開」。雖然由於這個話題的敏感性,那一夜,我們屢屢經受波折,但在爭取、說服和適當地妥協之後,這期節目還是在第二天早上如期播出,政府信息應當公開,被我們在節目中大力呼籲。

這三期節目的播出,是在2月的中旬,幾乎絕大多數的媒體還由於各種各樣的原因處於對SARS無法言說的狀態中,這三期節目則給了同仁以提示和信心。

並沒有打算結束,雖然這三期節目播出完畢,暫時已經無法再繼續跟進,但我覺得,眼下沒有機會,自己卻不能放棄,我們的記者應當在前方留守,繼續採訪和記錄,一旦開閘,我們有第一手的東西。不難想像,這個時候,記錄的重要性和價值有多大!

記者想回北京,我開始做她的工作,甚至為她找到了一個選題:廣東春節後個別單位出現的民工荒,讓她原地製作這個選題並同時採訪記錄SARS的發展。

最後記者還是放棄,回到北京,這讓我至今想起來都有一絲遺憾。這就是一種當時憑直覺的判斷,今天回頭去想,記者如果能夠留下來是最正確的選擇,或許,這也是我提倡組內民主的「惡果」。可在當時,離開也不太壞。隋笑梅們已用創造了好幾個第一的方式初步揭開了蓋子,勞苦功高。同時可以寬慰自己的是,早回來的好處是記者們沒有感染上SARS病毒,否則無法向她們和她們的家人交代。一切的一切,生命健康是第一位的。

在我們播出之後,《焦點訪談》也製作了一期節目,是當時的衛生部長張文康接受採訪,談SARS的事態,播出的節目中,強調的是有挑戰但要樂觀,能控制不必驚慌。但聽說,他在錄製時也說了一些「嚴峻」的話,只不過,不符合當時的大氛圍,那些強調形勢很危險的「警世恆言」被消解掉了,當然,做主的可不是電視台。

兩個月之後,張文康因對SARS防範不力被解職,有他的同事開玩笑說:或許,他用自己的離職,做了自己一直想做而沒有做成的一些事情吧。當然,這僅僅是個玩笑。

隨著《時空連線》與《焦點訪談》的播出完畢,關於SARS的報道戛然而止,一切又恢複了平靜,SARS彷彿只是停留在廣東的一個固定區域內的傳染病,不會遠行,全社會在一些樂觀的安慰中沒有警覺,並且注意力都開始轉移。對外,是那戰爭味道越發濃厚的伊拉克;對內,是3月初馬上召開的兩會。這可是一次換屆的兩會,萬眾矚目,舉世關注,祥和的氣氛重新佔據了人們的心田。而這時,SARS這個擁有超高智商的病毒,卻開始悄悄地北上,偷偷地長驅直入,它的目標是北京,即將召開兩會的中國首都。

時間進入到3月份,全國政協會3月3日開幕,人大會3月5日開幕。

其實,SARS已經在之前到了北京,僅比兩會開幕早了一兩天,假如當時有一些兩會代表或委員到醫院看其他的病而不幸感染上SARS的話,後果不堪設想。幸運的是,這種情況沒發生,然而,這僅僅是幸運而已。

兩會如期開幕,重大的議題加上換屆的內容吸引著人們的注意力,而當中國的兩會剛剛閉幕,美國就像商量好一樣,3月20日引爆伊拉克戰火,央視等多家媒體開始直播,日夜無休,事無巨細,全世界的目光都被吸引。這畢竟是人類第一次用現場直播的方式來關注展開的戰爭,中國人自然不例外,開始把注意力轉移到千里之外,哪裡想到的是:身邊,一場沒有硝煙的戰事已經迫在眉睫。更加可怕的是,在伊拉克的戰爭中,有固定的敵人,肉眼可見,而在中國,正在悄悄滋長和蔓延的這場沒有硝煙的戰爭,敵人無法看到又好像無處不在,可能讓每一個人在不知情中被「捲入」戰爭,甚至犧牲生命。

SARS攻佔了北京之後,並沒有打算收住腳步,它以北京為新的根據地,向其他的方向蔓延;後來證明,寧夏、內蒙、山西等地的SARS病人,大多與北京有關。

其實這個時候,媒體內部已經有所察覺,我們已經感知到了事態的嚴峻性,我在做伊拉克戰爭直播的後期,已經向相關負責人提出要求:咱們直播SARS吧,伊拉克戰爭大局已定,美國人都進了巴格達,沒什麼大變化的可能,而SARS就在咱身邊啊。

被請求者恐怕也想如此但又為難:一來當時的央視還沒有新聞頻道,嚴重缺乏資源;二來,或許有的人也希望繼續轉播伊拉克戰爭來轉移人們對SARS的注意力,但哪知道,敵人終將逼得你無法轉移;第三,也是很重要的一點,我們還沒有接到發起總攻的號聲,沒有號聲,寸步難行。

然而號聲已經不遠了。

當時的中央電視台,正緊鑼密鼓地籌辦新聞頻道,試播的日子定在2003年5月1日,為了這個日子,我一邊在直播伊拉克戰爭,另一邊以製片人的身份在管著《時空連線》的播出。更重要的是,為新聞頻道開播,我們欄目又研發了兩個新欄目,《新聞會客廳》與《中國周刊》,大家緊鑼密鼓地製作樣片,為的是儘早通過立項審查,讓欄目開始運行。

4月中旬,到了最關鍵的時刻,那一天,巧了,我帶著《新聞會客廳》的樣片來讓領導審,審片的領導級別高,包括廣電總局局長以及中央電視台台長趙化勇等人,審到一半的時候,中央台跑衛生口的記者急匆匆地跑進審看間,向領導彙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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