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2 身在名利場

那天中午一點左右,我突然接到部門副主任打給我的電話。

電話里的聲音很慌張,「小白,聽說你自殺了?」

正在發生的極具魔幻色彩的對話讓我一頭霧水,繼而樂了,「你能告訴我,為什麼嗎?」

這是我對這條消息的第一個反應。

「是中心主任讓我問的,在國外的一個微博網站上,一條微博說你自殺,警方正調查情況……」

「扯淡,我會嗎?……」

我把手機掛了,依然不認為這有什麼,都說無風不起浪,這年頭,無風,也起浪。習慣中。

上午,我給台里要駐外的記者進行了培訓;中午,剛照完台里掛曆的照片;下午,例行的足球訓練;晚上,要在家裡,為剛從全運會上回來的劉建宏、段暄們接風。

怎麼看,這都像是一個正常人的健康並且樂觀的生活。

沒怎麼受干擾,我去踢球,見到隊友們,他們比我更早知道這條消息,開起了我的玩笑。陶偉一會兒來了,告訴我因為我的「自殺」,他剛接受了別人的採訪,他的回答也很搞笑,「他會自殺?」

踢完球,我和段暄等人開車回家,沒想到,這時,娛樂已經拉開了網,「自殺」不真,可娛樂卻真真切切地登場。我回家甚至到家後的情況,均被「勤奮」的娛樂記者偷拍,並上傳到網上。你無法譴責他們視隱私為無物或者不道德,因為,對他們來說,娛樂才是道德。

回到家,接到一家我很尊重的南方報紙記者的電話,問我關於「自殺」的新聞,我在電話里只說了兩句話:「不太清楚;對不起,我不接受電話採訪。」

奇妙的是,第二天這家報紙登出了大半版的與我「自殺」相關的新聞,我驚訝地發現:我說過這樣的話——「我以前該怎麼做新聞接下來還怎麼做。」我莫名其妙地第一次知道「白岩松一下午,兩個手機都被打爆」,可惜,十多年來無論手機還是老婆都只有一個。

我依然會尊敬這家報紙,因為它有值得我尊敬的理由,可我替這名記者有些擔心,為什麼可以替被採訪者說話並安排生活細節?

但是恐怕也不怪這名記者吧,娛樂至死已是時尚,誰也無法抵抗。唯一令我好奇的是:為什麼會製造我「自殺」的新聞?然而幾乎沒有答案。這個過程中,有人故意將我的「自殺」與新聞環境不順暢往一起牽連,對此,我和別人開過玩笑:如果因為這個原因的話,我已經自殺一千多回了!

一段時間以內,見到我的人都會一樂,參加四川的公益活動,也會被媒體以「自殺後首度現身」來開頭,並加註:「白岩松看上去情緒還不錯……」

於是我弄懂了,這不過是一次與我有關但其實又與我無關的娛樂,人家不求真假,只求完成這樣一個娛樂的過程。後來陸續收到一些簡訊,也有以往「被自殺」的名人們,一想也就釋然了。在地鐵里,成龍、劉德華、趙忠祥,已經被自殺二十多年了,我這偶爾被自殺一回又有何妨?

所以,我終於明白,自殺的不是我,而是這個時代,是人心。

我雖然做欄目製片人的時間不長,兩年左右,但在我做《東方時空》牽頭人的後期,我越來越為一種現象被大家習慣而感到不安甚至悲哀。每天早上編委會開會之後,半屋子的年輕同事,沒人對形成的選題及操作方法提出異議,都只是眼巴巴地等著分配任務然後去執行,一天的工作也就完成了!

終於有一天,我忍不住了,開完會之後我發問:「為什麼你們永遠不說不?為什麼你們不對自己不認可的東西表達憤怒?為什麼你們不認為:不,應當這麼做!」

年輕的編導們目光茫然,似乎不知道我為何如此這般。認領任務然後完成,天經地義,還有什麼錯嗎?難道一群製片人定完的事情,年輕的同事還可以爭取並改變嗎?

可是,為什麼不呢?難道這些年輕的同事,一直都沒有注意到,這麼多日子以來,開會及日常工作時,對他們的鼓勵與期待甚至縱容?

或許真的沒看出來,又或者時代不同了,不再有雞蛋碰石頭的故事,也許更重要的是,這不就是一個工作嗎,怎麼干都是工作量,認真箇什麼勁兒!又傷了和氣,又可能讓領導不高興。節目做不好,小事;職場中做人做不好,可是大事。

說句實話,面對這樣一種尷尬與無奈,我時常會想到十多年前時的工作氛圍,想起自己的成長,以及一路爭吵所走過的道路。做事的時候做事,做人的時候做人,兩面都沒耽誤,爭吵的同事,反而擁有著至今難忘的真摯情意。

說起來有意思,1993年4月30日晚,也就是《東方時空》正式開播的前一天,在《東方之子》內部,就發生了我與製片人時間之間的爭吵。為的是我希望按原計畫開會制訂接下來的工作安排,而不是臨時高興把酒言歡迎接新的同事,當時的我一怒之下甚至準備捲鋪蓋走人。然而,這樣的爭吵在當時是常態,製片人時間與同事們以及整個欄目組都非常適應,一番臉紅脖子粗之後,會議按原計畫召開,風雨過後照常前行。

其實,在《東方時空》開播後的幾年裡,各個欄目組這樣的爭吵天天都有,大家對事不對人,真理越辯越明,一個節目該怎麼做,向東還是向西,面紅耳赤,但節目就這樣上了台階。同時欄目組裡的每一個人,都會覺得事情與自己有關。有不同意見隨時表達,並不會去考慮複雜的面子、權威等問題,誰都相信,欄目真正做好了,才有面子,節目影響力大了,才真正有權威。

記得那時的製片人時間常常為某個節目的問題大光其火,甚至嚴厲到當場讓編導掉下眼淚的地步;反過來也常常如此,一群部下開會時將時間批得啞口無言是經常上演的情節。但這就是當時特有的電視創作環境,內部擁有著難得的民主與自由。往往在發生爭吵的幾個小時之後,大家又一起吃飯喝酒,就跟沒事一樣。

評論部成立之後沒多久,我得了一個外號「白文薩」,創意來自波蘭團結工會主席瓦文薩。起因是,當時的評論部成員來自四面八方,《東方時空》如同延安,但是大量的外來人員也帶來新的問題,生活待遇存在差距,在電視台內部不被平等看待,權益需要維護。

於是,我挑頭和一群年輕的同事一起成立了鬆散的工會,並要求與當時評論部的主任孫玉勝及其他領導對話,討論權益問題。有趣的是,面對這一草台班子,孫玉勝們竟真的答應,並一本正經地舉行了對話。雖然對話現場雙方都激動不已,都拍了桌子,但問題卻在隨後陸續走向解決。於是有好事者,給我起了個「白文薩」的綽號。

可能是慣出來的毛病,又或者在特殊環境下形成的特殊文化,在十多年的時間裡,我擁有著和幾任領導爭吵的記錄,而領導們也習慣了這種爭吵,大家都有一個不錯的開關。做事時開著,下班或平常相處時,關上。在這樣一種相對平和民主的氣氛中,「平等」,這一被寫進新聞評論部部訓的關鍵詞,才在工作之中,被真正地捍衛。而當它成為一種追求和生存的環境時,沒人會擔心或畏懼它會給自己帶來什麼不利的影響,而且,也真不會。反而是沉默無聲,沒什麼真知灼見,才有可能慢慢出局。

從我進電視台起,這十幾年,從來沒進過兩任台長的辦公室,從楊偉光到趙化勇。因為我覺得,沒什麼可找的,認真地把自己的事做好就行了。同理,這十幾年的時間裡,連新聞中心主任的辦公室,我進去的次數也屈指可數,而且無一例外,都是主任找我。我感謝這些領導,也堅信著自己的想法,做好自己的事,就是最好的立身之本,能有一個相對單純的環境,於做事來說,太難得。

然而我也清楚,不知從何時起,在局部的空間里,爭吵消失了,空氣中充滿著和諧,但總讓人覺得哪兒不太對勁,大家都開始做人了!可是,該怎麼做事呢?

或許,就像現在的人們懷念天曾是藍的,水曾是清的,奶粉曾是靠譜的,人與人曾是互相幫助的一樣,難道將來我們也要懷念:辦公室是可以吵架的,時常臉紅脖子粗是可以製造更牢靠的友情的,事情做好做不好是有人認真的,沒有什麼是與自己無關的,真理是常被人捍衛的,而和諧不是沒有爭論的,說真話是被人尊敬並歡迎的?

這近乎天真的語言,訴說著一種無言的悲哀。當年輕人不再擁有爭論或爭吵的環境時,也就會失去或推遲按他們想法改變世界的機會;而不年輕的人們,失去來自不同意見的衝擊,也往往會使自己更早走上錯誤不斷的路程。這中間,沒人是贏家,太和諧是最大的不和諧。我們都願意在夢想中寫入民主、自由、平等這樣的大詞,然而,有時,它必須先從辦公室里慢慢做起。

很多年前,歌詞里的兩句話,一直是我們思考的大問題:是我們改變了世界,還是世界改變了我和你?大家都唯恐答案是後者。今日,莫非這擔心已不再是擔心,就像這首歌已不再有人唱起一樣?

電視主持人是一個必須以出頭露面為工作方式的職業,出名是這個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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