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1 我在CCTV:是主人也是過客

從1993年進入中央電視台,到現在,已經整整過去十七個年頭。十七年,說短也長,把自己從一個二十五歲的青年變成了一個四十二歲的中年,這樣的十七年,說是生命中最寶貴的年華不為過;可十七年說長也短,到2010年,中央電視台建台五十一周年,我的十七年,僅僅佔了三分之一,對於CCTV這艘大船來說,我可以驕傲地說自己是主人,但更清醒地明白自己也就是個過客。主客之間,總有難言的情感縈繞,就從那一個上午說起吧!

2001年9月12日上午,大約十點半左右,一位中年女性很憤怒地推開我辦公室的房門,手指顫抖著指向我的臉,開門見山地質問我:不是說只要有大事就能看到你嗎?昨天為什麼沒有看到你?

這一瞬間來得突然,我沉默著站立,辦公室里的其他同事也驚呆了,沒人回話,沉默進一步在空間里瀰漫。這一瞬間顯得格外漫長。

這位大姐看樣並不打算久留,只為不吐不快,話音落地,又盯著我看了兩眼,氣鼓鼓地轉身走了。

那個時候,我們並不在台內辦公,而是在電視台西門對面科技情報所的樓里辦公,樓外沒有森嚴的警衛,樓內還有眾多其他的辦公單位,因此才會有大姐闖入我們辦公室的場景出現。

這位大姐我並不認識,奇怪的是,我之後也沒有再見過她。或許是被指責時的心虛讓我未能記住她的容貌,又或者她只是為譴責而來,平日里並不在這座樓里辦公;甚至,是我根本無法記住她的面容,因為她的話語已經讓我終身難忘。

這指責有道理,我無從還嘴;或者說,她指責的不是我,是我供職的中央電視台。

之所以有這個場面出現,是因為頭一天晚上發生了舉世震驚的「9·11」事件,而在這個事件的傳播中,CCTV除去小小的一條新聞,幾乎失語。與此同時,包括鳳凰在內的媒體卻全程直播,讓CCTV陷入尷尬的境地。

這該是怎樣一種沉默與失語呢?

「9·11」事件發生幾分鐘之後,我在家中,便接到同學從福建打來的電話,他或許是從台灣媒體中獲取的信息,他告訴我:美國發生了大事,火速關注媒體。又問:你們會直播嗎?

我第一時間打開電視,全面搜索了一遍,當時還沒有任何一家媒體開始報道。

我馬上拿起電話,給兩位主任打了過去,一位是時間,時任《東方時空》總負責人,一位是陳虻,時任新聞評論部副主任。

電話很簡短,更像是請戰:美國出事了,看樣是真的,如果要直播,請火速通知我,我已準備好,隨時可以出發。

電話放下不久,電視上開始出現相關的直播報道,上海東方衛視、鳳凰衛視,我印象中還有內地的一家衛視。像大片一樣震動人心的新聞畫面,直白地展現在電視屏幕上,我為此變得更加著急,直覺告訴我:這是歷史性的大事件,按理說,我們不該缺席。

我的家,離電視台五到十分鐘的車程,只要定下直播,我會迅速到位。

然而,電話卻遲遲不響。新聞事件進一步發展,一分鐘的錯過,便意味著新聞快速地死亡,正步入歷史的陣營。這個道理很多人都懂,沉默電話的那一邊,該是另一通電話的此起彼伏,爭取、說服、焦慮、盼望……都是新聞人,都有著同樣的衝動和擔心,我相信時間與陳虻,我也相信中央電視台在面對大新聞時最本質的衝動。

電話依然不響,我打開電腦,網路上已是眾聲鼎沸,讓人痛心的是:幾乎一邊倒的網上留言都在幸災樂禍。當時,還不知到底有多少生命逝去,也不知這些生命中,會有多少華人。可能是美國誤炸中國駐南聯盟大使館的事情才剛剛過去幾年,因此,一種憤怒本就無從消解,「9·11」意外地到來,給了很多人一種解恨的感覺。然而,這是多麼可怕的一種情緒,在這種情緒之中,又蘊藏著怎樣的一種對生命的漠然。看著這些留言,我在想:如果一會兒直播,我該怎樣說,又該怎樣去追悼生命?

然而,我註定不會有這個機會,「9·11」事件的直播,將註定不會出現在CCTV的屏幕上,也因此,CCTV將長久背上一個自己根本背不起的重負。

我正在美國紐約進行報道,為了攝像機位,我不得不高難度地站在一個柱子上,因為在我的身後,是「9·11」廢墟的重建工地。2001年事發時,我們未能同步直播,即使幾年後到了現場,這一課似乎也無法補上。

電話終於響了,這時,各個媒體的直播已經過去半個多小時,電話是時間打過來的,內容同樣很簡短:「洗洗睡吧,沒戲了,不讓直播。」

我聽得出時間的無奈與痛苦,我當然也聽得出CCTV人此前的爭取與請求,但是,一切都必須戛然而止。

作為一家媒體,即使是CCTV,也天然地對新聞大事件有一種直覺的渴望,它自己要放棄這個報道的可能性幾乎為零。後來成為中央電視台主管新聞的副台長羅明,當時正在美國,事情發生後,他迅速確定事實真偽,然後便火速與家裡聯繫,希望為有可能的報道提供支持。

然而,CCTV必須服從命令,而我更只是一個小小的卒子,請戰也顯得那麼微不足道。或許是有人擔心,我們直播會顯出我們在看美國人的笑話,因此「大氣」一些,不直播吧。但恰恰這一個「大氣」,小氣了許多,也錯過了一段真正的歷史。

當然,論及原因,還有另外多個版本的解釋:主管領導不在國內,聯繫不上,無法自己做主……但不管怎樣的版本,結局都是一致的,我們已經錯過了直播。

那一夜,我幾乎無眠,而我相信,那一夜,在CCTV內部,無眠的人,絕不只我一個。

八年後的2009年,我去做《岩松看美國》,在華盛頓,有一個新聞博物館,裡面的一個展板上,是2001年9月12日,也就是「9·11」發生後的第二天,世界主要國家最主要報紙的頭版。幾乎是同樣的選擇,不管哪一個國家的報紙,頭版都是昨天發生的「9·11」。而唯一的例外,是中國的大報紙,頭版頭條是別的內容,「9·11」只是一個小豆腐塊,藏在其他的文字之中。

這一個「例外」是如此的刺眼。看來,美國人並沒有領我們「大氣」的情,反而對這「例外」迷惑不解。

那是一個發生在美國的「9·11」事件,卻遺留了一些「傷口」在遙遠的中國。然而,也該感謝這「傷口」,讓人們開始集體思考媒體的職責與本分。

文章開頭提到的那位大姐對我的指責,是一種期望之後的失望,是一種超越了自身利益的良知與責任,我將終生銘記,雖然有時,僅僅有我一個人記住是不夠的。

時間到了2003年,剛一開始,人們就已經嗅出伊拉克戰爭的味道,雖然表面上談判與制裁在繼續,但幾乎誰都知道:戰爭在所難免。

也許是因為「9·11」之後,大家對CCTV的指責與不滿太多,又或者,這指責與不滿,讓各個層面的人都在思考並校正著自己的思路,總之,這次伊拉克戰爭的直播很早就已經開始準備。春節剛過,主管新聞的副台長羅明當面向我發出指令:從現在開始,你的活動半徑,就要在以CCTV為中心的十五分鐘車程之內,以便隨時開始伊拉克戰爭的直播。

說這話的時候很輕鬆,然而輕鬆話語背後的決心卻很明確。進入CCTV這麼多年,我從未接到過如此有趣又有味道的指令,不過,我卻非常高興地開始執行。

3月20日上午,伊拉克戰爭拉開大幕,中央電視台迅速開始直播,之後,我便進入了長達二十多天的直播戰爭歷程。當時,還沒有新聞頻道,直播是在寸土寸金的一套里進行,而這,可是CCTV有史以來,第一次大規模地直播一場不可預測過程與結局的戰爭,一個同步發生在國外的事件,一個全世界媒體參與其中的傳媒事件。

直播到第三天,接受《南方周末》記者的採訪時,我表達了自己的感受:我們正在直播一場悲劇,這場戰爭很可能既不像人們想像的那麼長,也不會幾天就結束。對於電視直播來說,我們最大的挑戰是:我們必須冷靜地判斷,哪一個信息是真哪一個是假,因為這是場真實的並且有電視介入的戰爭,因此,雙方利用媒體迷惑對方,這便給媒體帶來巨大的挑戰。

但是,真正的挑戰並不在我這兒,我只要堅守和冷靜判斷就可以。更大的挑戰,以一種預想不到的方式,出現在水均益那兒,當時,他已經到達伊拉克很久。

2月上旬,水均益就到了巴格達,之後我倆之間開始製作《直通巴格達》。前方戰爭的陰雲密布,水均益在做大量的報道與採訪,除去傳播信息,也是在為戰爭的直播報道做準備。

然而想不到的是:當戰爭一觸即發時,水均益卻被通知,出於安全考慮,必須撤出伊拉克!通知等於命令,由於來頭不小,幾乎讓水均益和電視台都無法抗拒。

很多人分析這命令因何而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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