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陳經濟是無恥之尤

懶畫眉念情郎(事在第九十六回)

歌伎唱的《懶畫眉》,一個曲牌,四段曲詞。曲詞的內容是懷念情郎的。曲詞寫得不錯,也切合春梅的心情。現選錄其中兩段:

冤家為你幾時休,挨過春來又到秋。誰人知道我心頭,天!害得我伶仃瘦!聽的音書兩淚流。從前已往訴緣由,誰想你無情把我丟。

冤家為你惹場憂,坐想行思日夜愁。香肌憔瘦減溫柔。天!要見你不能夠!悶得我傷心兩淚流。從前與你共綢繆,誰想你今番把我丟!

書中點明:

看官聽說,當時春梅為甚教妓女唱此詞。一向心中牽掛陳經濟在外,不得相會,情種心苗,故有所感,發於吟詠。

原來她是為了懷念陳經濟才點唱這個曲子的。

和春梅有過關係的男人共三個,一個是西門慶,一個是陳經濟,一個是她現在的丈夫周守備。三個男人中最不成材的是陳經濟,但只有他才是春梅的心上人。春梅一生得不到真正的愛情,西門慶和周守備年紀都比她大,她之所以和西門慶通姦以及後來的嫁給周守備,都是逼於無奈的(西門慶是她的主人,周守備是她的買主,容不得她選擇)。周守備雖然對她非常好,但卻不能滿足她感情上的需求。陳經濟與她年紀相當,且又俊俏風流,很會逗她喜歡。儘管陳經濟有許多缺點,她卻把他幻想成為自己的「白馬王子」。她這次回來,主要原因恐怕就是來尋舊夢(作者事先雖沒說明,但最後還是點出來了),舊家池館實亦是她「尋夢園」。借一段表面看來似是無關宏旨的「閑文」引出另一個故事,也是中國傳統小說的常用手法。

陳經濟變了男妓(事在第九十三回)

春梅貴為守備夫人之時,陳經濟則已淪落至與乞丐為伍。他白天在街頭行乞,晚上在冷鋪(乞丐聚居之所)陪乞丐頭子侯林兒睡覺,被侯林兒將他當做男妓洩慾。有一天他碰上一個他父親生前的朋友,此人介紹他到晏公廟做道士。晏公廟是個規模頗大的道觀,主持任道士收了他做徒弟。任道士的大徒弟金宗明,好男色:

因見經濟生的齒白唇紅,面如傅粉,清俊乖覺,眼裡說話,就纏他同房居住,晚夕和他吃半夜酒,把他灌醉了……

書中寫陳經濟其實是清醒的,當金宗明有所「動作」之時,他:

口中不言,心內暗道,這廝合敗,他討得十分便益多了,不知把我當做甚麼人兒?

他不甘心被金宗明白占「便宜」,於是一面故意聲叫起來。

這金宗明恐怕老道士聽,見連忙掩著他的口說:「好兄弟,噤聲,隨你要的,我都依你。」經濟道:「你既然要勾搭我,我不言語,須依我三件事。」宗明道:「好兄弟,休說三件!就是十件事,我也依你。」經濟道:「第一件,你既要我,不許你再和那兩個徒弟睡;第二件,大小房門上鎖匙,我要執掌;第三件,隨我往哪裡去,你休嗔我。你都依我,我方依了你此事。」金宗明道:「這個不打緊,我都依了你。」當夜兩個顛來倒去,整狂了半夜。這陳經濟自幼風月中闖,甚麼事不知道,當下被底山盟,枕邊海誓,淫聲艷語,摳吮舔品,把這金宗明哄得歡喜無盡,到第二日,果然把各處鎖匙都交與他手內。就不和那兩個徒弟在一處,每日只同他一鋪歇卧。

重遇馮金寶(事在第九十三回)

從上面的描述中,可見陳經濟的淪為男妓,並非單純為了環境所迫,而是自甘墮落的。只要討得一點好處,他就自願「獻身」了。作者將他變做男妓的經過,寫得十分露骨,有些還跡近穢褻的文字,我在這裡也不便摘錄。不過,儘管作者用了一些穢褻的文字,它畢竟還是和那些為色情而色情的「淫書」不同的,因為陳經濟是《金瓶梅》中一個最無恥的人物,作者之所以把他無恥的行徑寫得如此露骨,正是為了要鞭撻這種類型的人物也。

陳經濟把金宗明的鎖匙騙到手,金宗明掌管的財物,他可以予取予攜,手頭上又鬆動了。於是故態復萌,又經常私自下山,到酒樓茶館去吃喝嫖妓。某日在臨清縣碼頭的大酒樓上碰上他的前妾馮金寶:

(陳經濟)使他(店小二)下邊叫粉頭去了。須臾只聽得樓梯響,馮金寶上來,手中拿著個廝鑼兒,見了經濟,深深道了「萬福」。常言情人見情人,不覺簇地兩行淚下……經濟一見,便拉她一處坐,問道:「姐姐,你一向到那裡來,不見你。」這馮金寶收淚道:「自從縣中打斷出來,我媽不久著了驚唬,得病死了。把我賣在鄭五媽兒家做粉頭,這兩日子弟稀少,不免又來在臨清碼頭上趕趁酒客。……」說畢,又哭了。經濟便取袖中帕兒,替她抹了眼淚,說道:「我的姐姐,你休煩惱,我如今又好了。自從打出官司來,家業都沒了。投在這晏公廟,一向出家做了道士,師父甚是重託我,往後我常來看你。」

按:馮金寶是被知縣打了一頓板子之後,判她「發回本司院當差」的,「打斷」云云,即指此事。

被拿往守備府(事在第九十四回)

「發回本司院當差」即是當官妓,她後來又怎樣變為私娼,書中沒有明寫,推想可能是這個知縣意圖中飽私囊,故可將她變賣出來。

陳經濟重遇馮金寶之後,仗著手中有幾文錢,將她「包」了起來。經常在謝家酒樓(即上述的那間臨清碼頭的大酒樓)幽會。不想,卻因此事惹惱了當地的惡霸劉二。

劉二,有名坐地虎,他是帥府周守備府中親隨張勝的小舅子,專一在馬頭上開娼店,倚強凌弱,舉放私債。……因見陳經濟是晏公廟任道士的徒弟,白臉小廝,在謝家大酒樓上,把粉頭鄭金寶兒包佔住了,吃得楞楞睜睜,提著碗來大小拳頭,走來謝家樓下,問「金寶在那裡?」慌得謝三郎連忙聲喏說道:「劉二叔,她在樓上第二個閣兒里便是。」

按:「馬頭」即碼頭。

馮金寶被賣入去的那間妓院,是一個姓鄭婦人開的,故要她改姓鄭。「吃得楞楞睜睜」是形容劉二吃酒鬧事的神氣。「楞楞」的本義是傻頭傻腦,但「楞楞睜睜」在這裡則是形容他的面目毫無表情,傻乎乎地圓睜著雙眼。劉二找到了陳經濟和金寶,將他們痛打一頓,陳經濟尤其被打得厲害。

店主人謝三郎初時見劉二醉了,不敢惹他,次後見打得人不像模樣,上樓來勸解,說道:「劉二叔,你老人家息怒,他不曉得你老人家大名,誤言衝撞。休要和他一般見識。看小人薄面,饒他去吧,」這劉二那裡依從,儘力把經濟打個發昏,叫地方保甲,一條繩子,連粉頭都拴在一處墩鎖。吩咐:「天明早解到老爺府里去!」

按:「老爺府」即周守備的府衙。

未見官 先受罪(事在第九十四回)

張勝是周守備的親隨,陳經濟被拿到守備府,先得經過張勝這關。

押解陳經濟、馮金寶的地方保甲,「先遞手本與兩個管事——張勝、李安看了」。陳經濟一到,張勝李安尚未出來,眾軍牢就問他要錢,並對他說明「俺們是廳上動刑的,一班十二人,隨你吧。正經兩位管事的,你倒不可輕視了他」,意即暗示他要多給銀錢與那兩個正經兒管事的(張勝李安)。

經濟道:「身邊銀錢倒有,都被夜晚劉二打我時,被人掏摸得去了,身上衣服都扯碎了,那得錢來。止有頭上關頂一根銀簪兒,撥下來與二位管事的罷。」眾牢子拿著那根簪子,走來對張勝、李安如此這般:「他一個錢兒不拿出來,止與了這根簪兒,還是鬧銀的。」張勝道:「你叫他近前,等我審問他。」眾軍牢不一時推擁他到(張勝)跟前跪下。

張勝並沒怎麼審問,就斥責他:

你把俺老爺帥府衙門當甚麼些小衙門。不拿個錢兒來,這根簪子打水不渾,要它做甚?

只許你白要四方施主錢糧,休說你為官事,你就來吃酒赴席,也帶方汗巾兒揩嘴。(於是吩咐眾軍牢):「等動刑時,著實加力拶打這廝!」(跟著),又把鄭金寶叫上去,鄭家有忘八(龜公)跟著,上下打發了三四兩銀子。張勝說:「你系娼門,不過趁熟覓些衣飯為主。沒甚大事。看老爺喜怒不同。若惱,只是一兩拶子,若喜歡,只恁放出來也不定。」旁邊那個牢子說:「你再把與我一錢銀子,等若拶你,我饒你兩個大指頭。」

按:趁熟應熟客之召。這段寫衙差要錢的手段,刻畫得淋漓盡致。

因禍得福(事在第九十也回)

當日守備升廳坐下,放了告牌出去,各地方解進人來,頭一起,正叫上陳經濟並娼婦鄭金寶兒去。守備看了呈狀,又見經濟面上帶傷,說道:「你這廝是個道士,不守清規,如何宿娼飲酒,騷擾我地方。行止有虧。左右,拿下去,打二十棍,追了度牒還俗。那娼婦鄭氏,拶一拶,敲五十敲。」

陳經濟正在受刑之際,不料,卻有奇遇,「因禍得福」。原來春梅和守備生的那個小衙門,平時習慣了在守備審案之時,由張勝抱著他在旁邊觀看的。這時不知怎的,見陳經濟被打,哭著跑回後堂。

春梅問他怎的哭。張勝便說:「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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