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連小人物也刻畫入微:孫雪娥

平庸的孫雪娥(事在第九回)

孫雪娥是西門慶前妻陳氏的陪嫁丫頭,陳氏死後,西門慶將她收房,方始「升格」成為西門慶的四姨太的。但她雖然「升格」,卻並沒得寵,莫說遠遠比不上「當時得令」的潘金蓮和李瓶兒;也比不上處於「平穩狀態」的孟玉樓;甚至業已失寵的李嬌兒也比她好得多。在《金瓶梅》中,常有西門慶在哪一房妻妾房中過夜的描寫,但卻找不到一次是在孫雪娥房中過夜的。在西門慶的一妻五妾之中,她是最受冷落的一個。論「地位」其實比之有頭有面的大丫頭(如春梅、玉簫)也相差無幾。(認真說來,恐怕還不如春梅)。

孫雪娥之所以得不到寵愛,當然也是有原因的。論貌,她雖然有點姿色,「五短身材,輕盈體態」,但只能算是中人之姿,遠比不上潘金蓮、李瓶兒、孟玉樓等人;論「才」,她雖然「能造五鮮湯水,善舞翠盤」(見第九回作者對孫雪娥所作的介紹),也不及潘金蓮之「不過十五,就會描鴛刺繡,品竹彈絲」;論手段,她不如孟玉樓之善於待人接物,不如潘金蓮之機靈多變,也不懂得怎樣獻媚丈夫。總之,不論哪一方面,她都只是賦得「平平」二字。而且她既無才,又無財。在這方面,我們也可以「排比」一下。在西門慶的妾侍中,最有錢的是李瓶兒,她帶來了花太監遺下的大量財物;其次是孟玉樓,她是富孀,嫁妝也很豐盛;再其次是李嬌兒,她是妓女出身,嫁給西門慶時,也帶來了私蓄上千兩銀子。孫雪娥可只是個陪嫁丫頭,即使有點私房錢,也是極之有限。至於潘金蓮,雖然她和孫雪娥一樣無甚私蓄,但她除了本身的才藝之外,和西門慶又是最為「氣味相投」,那自是不可同日而語的。

亦非單純受氣包(事在第十一、十二、二十五、二十六回)

孫雪娥在西門家中的職責是「單管率領家人媳婦,在廚房上灶,打發各房飲食。比如西門慶在哪房裡宿歇,或吃酒吃飯,造甚湯水,俱經雪娥手中整理,那房裡丫頭,自往廚下拿去。」等於是廚房的管工,「地位」略勝於一般佣婦而已。另一個雖然也是不怎麼得寵的李嬌兒,但卻負責管理家庭的日常開支,比她好得多了。

由於孫雪娥負責「打發各房飲食」,也就免不了有和各房爭吵之事。有一次潘金蓮房中的丫頭春梅,就因催她做荷花餅和銀絲鮓湯給西門慶吃,和她吵了一架。春梅回來說潘金蓮聽,潘金蓮在西門慶面前告她的狀,令得她吃了西門慶一頓痛打,「氣得在廚房裡兩淚悲啼,放聲大哭」(見第十一回「潘金蓮激打孫雪娥」)。

不過孫雪娥也並非單純的「受氣包」,或許她是因為得不到人家的重視,妒忌心也特重,喜歡播弄是非,一有機會來時,她對「仇人」的報復也決不手軟。例如她被潘金蓮激使西門慶打了她之後,很快就找到了報復的機會,向西門慶揭發潘金蓮和琴童(孟玉樓帶來的小廝)私通的秘密。令潘金蓮也被西門慶剝光衣服鞭打(見第十二回「潘金蓮私仆受辱」)。不過,潘金蓮被打之後,很快就討回西門慶的歡心,而孫雪娥則仍然是被打入冷宮。

孫雪娥一方而是受別人的氣,一方面也給氣讓別人受,第二十五回「雪娥透露蜂蝶情」和第二十六回「宋蕙蓮合羞自縊」就是寫孫雪娥是怎樣欺侮另一個受到損害的小人物——西門慶家人來旺的妻子宋蕙蓮的。

在受害者的頭上加一刀(事在第二十五、二十六回)

西門慶勾搭上宋蕙蓮,後來又設計陷害宋蕙蓮的丈夫來旺。她的故事,前面已曾說過,這裡就不重述了。要補寫的是,孫雪娥怎樣在已受損害與已受侮辱的宋蕙蓮頭上再加上一刀。

來旺的妻子和西門慶私通,而他本人也和孫雪娥有「首尾」(見第二十五回,作者寫「西門慶家中叫來旺,來旺從她屋裡跑出來。正是:雪隱鷺鴦飛始見,柳藏鸚鵡語方知。以此都知雪娥與來旺兒有首尾。」首尾即勾搭之意),宋蕙蓮和西門慶的姦情,就是孫雪娥向來旺告密的。來旺因忍不住氣,醉後向家人小廝罵西門慶「耍他老婆」,被西門慶知道,惹來大禍。結果雖然幸得不死,但卻被誣為盜,遞解徐州(見第二十六回)。

宋蕙蓮得知丈夫被害。已曾自縊一次,幸得另一個家人來昭之妻解救,但孫雪娥還是不肯放過她,書中寫:

一日,也是合當有事。四月十八日,李嬌兒生日,院中李媽媽並李桂姐都來與她做生日。吳月娘留她同眾堂客在後廳飲酒。西門慶往人家赴席不在家。這宋蕙蓮吃了飯兒,從早晨在後面打了個晃兒,一頭拾到屋裡直睡到日沉西。由著後邊一替兩替使了丫鬟來叫,只是不出來。雪娥尋不著這個由頭兒,走來她房裡叫她,說道:「嫂子,做了王美人了,怎的這般難請!」那蕙蓮也不理她,只顧面朝里睡。這雪娥又道:「嫂子,你思想你家旺官兒哩。早思想好來,不得你,他也不得死,還在西門慶家裡!」

按:「尋不著這個由頭兒」,實即好不容易才尋得著這由頭兒之意。「由頭」,因由、借口。

相罵無好口(事在第二十六回)

這蕙蓮聽了她這一句話,打動潘金蓮說的那情由,翻身躍起來,望雪娥說道:「你沒得走來浪聲顙氣,他(指來旺)他便因我弄出去了。你為甚麼?(西門慶)來打你一頓,攆得不容上前,得人不說出來,大家將就些便罷了,何必撐著頭兒來尋趁人?」這雪娥心中大怒,罵道:「好賊奴才,養漢淫婦,如何大膽罵我?」蕙蓮道:「我是奴才淫婦,你是奴才小婦,我養漢養主子,強如你養奴才。你倒背地偷我的漢子。你還來倒自家掀騰!」

按:潘金蓮曾向宋蕙蓮說是非,說孫雪娥罵她,「是蔡家使喝了的奴才,積年轉主子養漢,不是你背養主子,你家漢子怎的離了他家門?」「潘金蓮說的那情由」,即指此。孫雪娥和來旺勾搭,後來被西門慶知道,西門慶打了她一頓,下令「只教她伴著家人媳婦上灶,不許她見人。」事見第二十五回。宋蕙蓮在這裡就用這件事「反擊」孫雪娥。「掀騰」,揚、抖出來之意。兩人在動口之後,繼之以動手:

這幾句話分明戳在雪娥身上,那雪娥怎不急了?那宋蕙蓮不防她,被她走向前一個巴掌打在臉上,打得臉上通紅地說道:「你如何打我!」於是一頭撞將去,兩個扭打在一處,慌得來昭妻一丈青走來勸解,把雪娥拉得後走,兩個還罵不絕口。吳月娘走來罵了兩句,「你們都沒些規矩兒,不管家裡有人沒人,都這等家反宅亂,等你主子回來,看我對你主子說不說!」當下雪娥便往後邊去了。月娘見蕙蓮頭髮揪亂,便道:「還不快梳了頭,往後邊來呢。」

可憐宋蕙蓮在被孫雪娥罵她害死丈夫之後,又被吳月娘罵她沒規矩,於是當晚就自尋短見了。

來旺返鄉續前緣(事在第二十六、九十回)

(被罵後)蕙蓮一聲兒不答話,打發月娘後邊去了,走到房內,倒插了門,哭泣不止。哭到掌燈時分,眾人亂著後邊堂客吃酒,可憐這婦人忍氣不過,尋了兩條腳帶,拴在門楹上,自縊身死!

平情而論,致宋蕙蓮於死的主因當然是為了西門慶既奸佔了她又陷害她的丈夫,但孫雪娥在她最傷心的時候,還跑來對她辱罵,也是要負很大責任的。如果她在第一次自縊獲救之後,大家對她好些,她可能不會再尋短見。但孫雪娥卻是在她的頭上再加上一刀。

孫雪娥和來旺的「首尾」,雖因來旺之被遞解徐州而中斷一時,但到了西門慶死後,卻又有了新的「發展」。第九十回「來旺兒盜拐孫雪娥,雪娥官賣守備府」,寫的就是這個故事的後半。西門慶死後,來旺回來,碰上孫雪娥。雪娥就幫他在月娘面前說話。

雪娥提起,「今日娘不在,我和大姐在門首,看見來旺兒。原來又在這裡學會了銀匠,挑著擔兒,賣金銀生活花翠。俺們就不認得他了。買了他幾枝花翠,他問娘來,我說往墳上燒紙去了。」月娘道:「你怎的不教他等著我來家?」雪娥道「俺們叫他明日來。」

吳月娘倒是為了丈夫以前做的壞事有點內愧於心,第二天來旺來和她磕頭:

月娘道:「幾時不見你,就不來這裡走走。」來旺兒悉將前事說了一遍,「要來,不好來的。」月娘道:「舊兒女人家,怕怎的。你爹(指西門慶)又沒了。當初只因潘家那淫婦,一頭放火,一頭放水架的舌,把個好媳婦兒生逼臨得弔死了。將有作沒,把你墊發了去。」

按:架舌與弄舌通,說是非之意。「將有作沒」是「無中生有」的另一種說法。

主動提出盜財私奔(事在第九十回)

吳月娘為了表示好心,買了他幾件首飾,並叫丫頭款待他酒飯。孫雪娥就乘機與他約期幽會。

月娘問他:「賣的是甚樣生活?拿出來瞧。」揀了他幾件首飾,該還他三兩二錢銀子,都用等子稱了與他,叫他進入儀門裡面,吩咐小玉取一壺酒來,又是一盤點心,教他吃。那雪娥在廚上一力攛掇,又熱了一大碗肉出來與他,吃的酒飯飽了,磕頭出門。月娘、玉樓眾人歸到後邊去,雪娥獨自悄悄和他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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