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文人無行官場現形

結交新科狀元(事在第三十六、四十九回)

西門慶做了官,自是多了許多官場上的朋友,尤其對那些官比他做得大的,更加刻意逢迎。《金瓶梅》卅六回和四十九回寫西門慶結交蔡狀元的事情,就是可以作為「官場現形記」來看的諷刺文學。

新科狀元蔡一泉是蔡太師的義子,奉敕回籍省視,要經過西門慶的清河縣。

蔡狀元在東京,翟謙(太師府管家)已是預先和他說了:「清河縣有老爺門下一個西門大戶,乃是大巨家,富而好禮。亦是老爺抬舉,現做理刑官。你到那裡他必然厚待。」這蔡狀元牢記在心。

翟謙並另外修書一封給西門慶,說明蔡狀元「老爺之假子,奉敕回籍省視,道經貴處,仍望留之一飯。彼亦不敢有忘也。至祝至祝。」

以蔡狀元的身份,又兼有太師府管家「至祝至祝」的書信,西門慶當然不僅是「留之一飯」這樣簡單了。

蔡狀元和一個同榜的進士安忱同船,將近清河縣,西門慶就已派了家人來保前來迎接了,當然少不了一份豐厚的見面禮。蔡狀元「見西門慶差人遠來迎接,又饋送如此大禮,心中甚喜,次日到了,就同安進士進城拜西門慶」。

西門慶大擺筵席,並叫戲子伺侯,其中一個小旦,是他的書童扮的。安進士一見便叫上去,賞他酒吃,說道:「此子絕妙而無以加矣。」原來安進士杭州人,喜尚南風,見書童兒唱得好,拉著他手兒,「兩個一遞一口吃酒。」「尚南風」者即「好男色」也。當晚西門慶就在藏春塢翡翠軒兩處「鋪陳綾錦被褥」,派書童和玳安服侍他們。

狀元開口要錢(事在第三十六回)

安進士好男色,蔡狀元雖也好色,但更加貪財。他已經得了一份豐厚的見面禮,還嫌不夠。書中寫:

子弟唱了兩折,恐天晚,西門慶與了賞錢,打發去了。止是書童一人,席前遞酒服侍。看看吃至掌燈,二人出來更衣,蔡狀元拉西門慶說話:「此次學生回鄉省親,路費缺少……」西門慶道:「不勞老先生吩咐,雲峰尊命,一定謹領。」(雲峰是太師府管家翟謙的字。)

其實在蔡狀元出京之時,翟謙已向他「通水」,說是西門慶一定會「厚待」他了,但他還不放心,居然出到親口問西門慶要錢這招,好叫西門慶不能推辭,其麵皮之厚,當真是無以復加!西門慶倒是答覆得較為得體,他只說是「奉雲峰尊命」,撇開蔡狀元親自向他要錢的話頭不提,保全了蔡狀元的面子,可見這個土惡霸也並非草包哩。

西門慶是早就準備好厚禮的了。這次連安進士也有一份。

(西門慶)教兩個小廝方盒奉出禮物。蔡狀元是:金緞一端、領絹二端、合香五百、白金一百兩。安進士是:色緞一端、領絹一端、合香三百、白金三十兩。

蔡狀元固辭再三,說道:「但假數十金足矣,何勞如此太多,又蒙厚腆。」安進士道:「蔡年兄領受,學生不當。」

西門慶笑道:「些須微贐,表情而已。老先生榮歸續親,在下此意,少助一茶之需。」於是二人俱席上出來,謝道:「此情此德,何日忘之!」

這一段描寫狀元、進士見錢眼開和他們假惺惺作態的醜態,寥寥數筆,傳神之至。

巡按親自來拜訪(事在第三十六回)

後來這個蔡狀元升了御史,奉旨「兩淮巡鹽」。(按:《金瓶梅》是明代的人寫宋代的事,宋明兩代都是實行食鹽專賣政策,由官府收購,統籌辦理,鹽商需納糧(或折現錢)換取「鹽引」,憑「引」到鹽場支鹽運銷,並劃分運銷地區。兩淮是全國最大的鹽區,「兩淮巡鹽」即是負責在兩淮這個鹽區巡視鹽務的。)他和一個新點山東巡按的宋御史同時出京,途經清河縣,西門慶發財的機會又來了。

西門慶郊迎五十里,先到蔡御史船上,「拜見了,備言邀請宋公之事。蔡御史道:『我知道,一定同他到府。』」巡按是管刑事的,西門慶任提刑官,正是受他所管。他請蔡御史和宋巡按到他家中做客,除了要在新任「兩淮巡鹽」的蔡御史身上謀求發財門路之外,還要請宋巡按幫他了結一樁貪贓枉法的官司。

蔡御史果然不負所托,在當地百官拜見了他們之後,欽點山東巡按的宋御史問他幾時方行,他就乘機介紹西門慶,並請宋御史和他一同應西門慶的邀請。

宋御史令左右取遞的手本來,看見西門慶與夏提刑名字,說道:「此莫非與翟雲峰(即蔡太師的管家翟謙)有親者?」蔡御史道:「就是他。如今見在外面伺候,要央學生奉邀年兄,到他家一飯,未審年兄尊意如何?」宋御史道:「學生初到此處,不好去得。」蔡御史:「年兄怕怎的?既是雲峰份上,你我走走何害!」於是吩咐看轎,就一同起行。

按:宋御史身為巡按,本是應該避嫌去拜訪一個土豪的,但因知西門慶與太師府管家結交,遂欣然同意了。可見宮場的勢利一斑。

款待大官的排場(事在第四十九回)

按說翟雲峰只是蔡太師的管家,並無功名,而蔡御史則是狀元出身,奉旨「兩淮巡鹽」,宋御史也是進士出身,且是現任巡按,兩人的「身份」都比那翟管家高了不知多少。而蔡御史只用「雲峰份上」四個字,就能說服宋巡按去拜訪西門慶,對官場中人只知巴結權貴的心理,可說是諷刺得入木三分。下面一段寫西門慶款待兩位大官的場面。

西門慶知了此消息,與來保、賁四騎快馬先奔來家預備酒席,門首搭照山彩棚,兩院樂人奏樂,叫海鹽戲與雜耍承應……(宋御史)用樂隊藍旗清道,官吏跟隨,與蔡御史坐兩頂大轎,打著雙檐傘,同往西門慶家來。當時鬨動了東平府,抬起了清河縣!都說巡按老爺,也認得西門大官人,來他家吃酒來了!慌得周守備、荊都監、張團練各領本哨人馬,把住左右街口伺候。西門慶青衣冠帶。遠遠迎接。……二官揖讓進廳,與西門慶敘禮。

當下蔡御史讓宋御史居左,他自在右,西門慶垂首相陪,茶湯獻罷,階下簫韶盈耳,鼓樂喧闐,動起樂來。西門慶遞酒已畢下,下邊呈獻割道,說不盡餚列珍饈,湯陳桃浪,酒泛金波,端的影舞聲容,食前方丈。西門慶知道手下跟從人多,階下兩位轎上跟從人,每位五十瓶酒,五百點心,一百斤熟肉,都領下去。家人、吏書、門子人等,另在廂房中管待,不必用說。當日西門慶這席酒,也費夠千兩金銀。

按:西門慶這次請客,只是屬於私人的意圖攀交的性質,並非為了公事。但卻驚動滿城文武都來趨奉,甚至出動士兵衙役,清道把街。這一段描寫把官場公私不分的情形,刻畫得淋漓盡致。

本小利大的買賣(事在第四十九回)

西門慶那席酒,「費夠千兩金銀」,可說是極盡鋪張能事。但更大的「破費」還在後頭呢。

(宋御史告辭)西門慶早令手下把兩張桌席連金銀器已都裝在食盒內,共有二十抬,叫下人伕伺候。宋御史的:一張大桌席,兩壇酒、兩牽羊、兩封金絲花、兩匹緞紅、一副金台盤、兩把銀執壺、十個銀酒杯、兩個銀折盂、一雙牙筋。蔡御史的也是一般的。

按:這份禮物,只其中那副金台盤,所值恐怕就不止千兩銀子的。對這份厚禮,蔡、宋兩御史假意推辭一番,都受下了,但西門慶雖然花了不少錢,比起他的「所得」,他的這點「破費」卻又不算什麼了。撇開通過這次請客,在官場中得到的「地位」不提,即使只說「實利」,他也是做了一宗本小利大的買賣的。

宋巡按先回去,蔡御史留在西門慶家過夜。西門慶就求他一事:

去歲因舍親那邊,在邊上納過些糧草,坐派了有些鹽引,正派在貴治揚州支鹽,只是望乞到那裡青目青目,早些支放。

按:「青目」即「垂青」之意。西門慶說的「有些鹽引」,到底有多少呢?蔡御史將他遞過來的帖子一看:

上面寫著商人來保、崔本(都是西門慶的家人),舊派淮鹽三萬引,乞到日早掣。

原來所謂「有些」竟是「三萬引」之多!你想西門慶在這三萬張鹽引上可以撈回多少,其利恐怕是以十倍百倍計了!

書中寫:「蔡御史看了,笑道:『這有甚麼打緊!』」於是吩咐來保:「我到揚州,你等徑來察院見我,我比別的商人早掣取你鹽一個月!」

找妓女陪狀元過夜(事在第四十九回)

蔡御史答應西門慶將他的三萬張鹽引,早一月批下,連西門慶都有喜出望外之感,說道:「老先生下顧,早放十日就夠了。」為了報答蔡御史給他的好處,西門慶這晚也就給他以「特別招待」——找了兩個妓女陪他過夜。書中寫蔡御史裝作不得已而接受的色迷醜態,十分有趣:

蔡御史看見,欲進不能,欲退不可,便說道:「四泉(西門慶字),你如何這等愛厚,恐使不得。」西門慶笑道:「與昔日東山之游,又何別乎?」蔡御史假意推辭,終於「月下與二妓攜手,不啻恍若劉、阮之入天台。」

(蔡御史)因問二妓,「你等叫甚麼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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