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妻妾成群逐個「捉」

第三個淫婦:龐春梅(事在第十回)

前面說過,《金瓶梅》的命名是用書中所寫的三大淫婦的名字各取一字而構成的。三大淫婦,第一個是潘金蓮,第二個是李瓶兒,第三個是龐春梅。

龐春梅本是大娘吳月娘的丫頭,潘金蓮嫁來西門家之後,西門慶把她轉給潘金蓮做丫頭,「叫到金蓮房內,令她服侍金蓮,趕著叫娘。」她出場很早,還在李瓶兒之前;不過,她故事中最重要的部分,卻是發生在西門慶已經身亡家敗之後。三大淫婦中,也以她的收場最好,她最後是貴為守備夫人的。由於她初出場時只是個丫頭,作者連她的姓都沒寫出來。而「春梅」也是一般丫頭慣用的名字。潘金蓮另有一個丫頭叫秋菊。是西門慶用六兩銀子替她買的。書中寫:「春梅比秋菊不同,性聰慧,喜謔浪,善應對,生得有幾分顏色,西門慶甚是寵她。」

春梅的地位較特殊,可說是介乎婢妾之間。西門慶將她「收用」了,卻又沒「正式」給她一個妾的名分。西門慶「收用」春梅,正是李瓶兒派人來給西門家送禮的翌日晚上。「收用」是發生關係的代稱。

收用龐春梅(事在第十回)

那天晚上西門慶和潘金蓮說起替李瓶兒前來送禮那個丫頭,說:

隔壁花二哥房裡,倒有兩個好丫頭,今日送花來的是小丫頭,還有一個,也有春梅年紀,也是花二哥收用過了。但見她娘(並非真的娘親,是指那丫頭的主母李瓶兒)在門首站立,她跟出來,且是生得好模樣兒。誰知這花二哥年紀小小的,房裡恁般用人。

潘金蓮聞弦歌而知雅意,便:

瞅了他一眼說道:「怪行貨,我不好罵你,你心裡要收這個丫頭,收她便了。如何遠打周折,指山說磨。……她又不是我的丫頭,既然如此,明日我往後邊坐一回,騰個空兒,你自在房中叫她來,收她便了。」

到次日,果然婦人往後邊孟玉樓房中坐了,西門慶叫春梅到房中,春點杏桃紅綻蕊,風欺楊柳綠翻腰,收用了這妮子。婦人自此一力抬舉她起來,不令她上鍋抹灶,只叫她在房中鋪床疊被,遞茶水。衣服首飾,揀心愛的與她。纏的兩隻腳小小的。

按:「春點杏桃紅綻蕊」,暗示春梅被「收用」時還是處女。這段寫春梅獲「收用」後之得到較其他丫頭大不相同的優待。

孫雪娥專管廚中事(事在第十一回)

孫述宇論《金瓶梅的藝術》,說:「作者的特殊才能是寫家常瑣事,通過一般人乃至一般作家都瞧不在眼內的小事,他寫下一大段人生,一大段在世界文學中都罕見的人生。他筆下有幾十人是細細寫出來的。不但各有面自,而且各有生活。」現以第十一回的「潘金蓮激打孫雪娥」為例,說明《金瓶梅》的作者是怎樣善於寫家常瑣事。富貴人家的妻、妾之間的爭風吃醋,別的舊小說中也有,但卻從無像《金瓶梅》那樣是「細細寫出來的」。潘金蓮激打孫雪娥是因春梅而起,作者寫這件事,也寫出了這三個人各自的面目,各自的生活。

孫雪娥是西門慶的第四房妾侍,西門慶的妾侍是有「分工」的:

吳月娘大娘子在正房居住,常有疾病,不管家事,只是人情來往,出門走動;出入銀錢,都在唱的李嬌兒手裡;孫雪娥單管率領家人媳婦,在廚房中上灶,打發各房飲食。譬如西門慶在那房裡宿歇,或吃酒吃飯,造甚湯水,俱經雪娥手中整理,那房裡丫頭,自往廚下拿去。

由於她的「分工」性質,和各房的丫頭接觸較多,糾紛亦就因此而起了。

春梅找雪娥出氣(事在第十一回)

潘金蓮雖然因為春梅得寵的緣故,要籠絡她,但兩人之間。也並不是就能相安無事的。潘金蓮和孫雪娥成仇,其導火線是由於受了春梅的挑撥,而春梅之所以要挑撥她們,則是因為她受了潘金蓮的氣。

話說潘金蓮在家,恃寵生驕,顛寒作熱,鎮日夜不得個寧靜。性極多疑,專一聽籬察壁,尋些頭腦廝鬧。那個春梅又不是十分耐煩的,一日,金蓮為些零碎事情,不湊巧罵了春梅幾句。春梅沒處出氣,走往後邊廚房下去,捶台拍盤,悶狠狠的模樣,那孫雪娥看不過,假意戲她道:「恠行貨子,想漢子便往別處去想,怎的在這裡硬氣?」春梅正在悶時,聽了幾句氣,不一時暴跳起來:「那個歪斯纏說我哄漢子」雪娥見她性不順,只做不開口。春梅便使性做幾步走到前邊來,如此如此,這般這般,一五一十,又添些話頭道:「她還說,娘教爹收了我,和娘俏一幫兒哄漢子。」挑撥與金蓮知道。金蓮滿肚子不快活。

按:「顛寒作熱」,是形容潘金蓮生格上的「陰晴無定」,並含有「冷又說冷,熱又說熱」的「難以服侍」之意。「聽籬察壁」是打聽別人私隱。「恠」是「怪」的俗字。「恠行貨子」即北方話的「騷蹄子」。

金蓮告雪娥的狀(事在第十一回)

善於運用口語,是《金瓶梅》文字約一大特色,文史學家朱星認為「《金瓶梅》中的辭彙、語彙是古典文學小說中最為豐富的」,因而寫了《的辭彙、語彙札記》一文,詳加分析。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出版的《論金瓶梅》中收有此文,有興趣的讀者可以參閱《金瓶梅》中的詞語有些且是作者自創的。例如「顛寒作熱」在朱文中就是列為「新成語」的。

「潘金蓮激打孫雪娥」、這個「激」是兩方面的,一方面是潘金蓮受春梅之激,一方面是潘金蓮激西門慶去打孫雪娥,潘孫二人則只是「拉些兒不曾打起來」,並未真正打成。

次日也是合當有事,西門慶許了金蓮要往廟上替她買珠子,要穿箍兒戴,早起來等著要吃荷花餅、銀絲鮓湯,才起身,使春梅往廚下說去。那春梅只顧不動身。金蓮道:「你休使她,有人說我縱容她,俏成一幫兒哄漢子,百般指豬罵狗,欺負俺娘兒們。」

按:「俏成一幫兒哄漢子」意思是說,潘金蓮說孫雪娥說她和春梅聯手賣俏,哄得西門慶寵愛她們。把「俏」字當動詞用,這句子登時「活」起來了。這也是《金瓶梅》特有語法的一例。

在廚房裡雌著(事在第十一回)

潘金蓮告狀,「西門慶便問:『是誰說此話欺負她?你對我說。』婦人道:『說怎的,盆罐都有耳朵,你只不叫她後邊去,另使秋菊去便了。』這西門慶遂叫過秋菊,吩咐她往廚下對雪娥說去。」秋菊去了許久未回,「急得西門慶只是暴跳」,於是藩金蓮就叫春梅去瞧,春梅跑到廚房裡和孫雪娥吵了一架,與秋菊回來便即搬弄是非。

婦人見她臉氣得黃黃,拉著秋菊進門便問:「怎的來了?」春梅道:「你問她!我去時還在廚房裡雌著,等她慢條斯禮兒,才和面兒,我自不是說了一句『爹在前面等著,娘說你怎的就不去了,使我來叫你來了。』倒被小院兒里的、千奴才、萬奴才罵了我恁一頓,說爹『馬回子拜節,來到的就事』,只像那個調唆了爹一般。『預備下粥兒不吃,平白新生髮起要餅和湯。』只顧在廚房裡罵人,不肯做哩。」

按「雌著」即泡著之意,《金瓶梅》作者別出心裁,朱星在《談〈金瓶梅〉的辭彙、語彙札記》中大讚這個字用得好,認為他是「鍊字、鑄新詞」。「小院兒里的」指孫雪娥。

春梅搬弄是非,潘金蓮又在旁添油加醋,說孫雪娥冤賴她們霸著西門慶,把西門慶激得心頭火起。

西門慶打孫雪娥(事在第十一回)

接下去就寫西門慶是如何激去打孫雪娥了。

這西門慶聽了,心中大怒,走到後邊廚房裡,不由分說向雪娥踢了幾腳,罵道:「賊歪刺骨,我使她來要餅,你如何罵她?你罵她奴才,你如何不溺泡尿把你自家照照!」那雪娥被西門慶踢罵了一頓,敢怒而不敢言。

孫雪娥敢怒而不敢言,西門慶走了,她才對家人來昭的妻子一丈青訴說自己的「晦氣」,埋怨春梅「輕事重報」,埋怨西門慶不分皂白就跑來打她。哪知西門慶剛走出廚房外,這些話被他聽見了。

不想被西門慶聽見了,復回來又打了幾拳,罵道:「賊奴才、淫婦!你還說不欺負她,親耳朵聽見,你還罵她!」打得雪娥疼痛難忍,西門慶便往前邊去了。那雪娥氣得在廚房裡兩淚悲啼,放聲大哭。

按:西門慶在社會上是土豪惡霸,在家庭里是專制暴君。這一回雖然只是寫妾婢之間的爭風「瑣事」,但卻具體、生動地寫出這個「暴君」的作風,暴君下面的人,誰得寵誰就可以作威作福,誰失寵就只能敢怒而不敢言。其實,在封建社會中,從朝廷到地方的那些大大小小暴君,哪個不是如此?因此,這段描寫是有更廣泛的現實意義的。

向大婆投訴(事在第十一回)

如果換了別的作者,在寫了西門慶兩打孫雪娥之後,這幕戲大概就可以結束了,但《金瓶梅》則還有「下文」;這個「下文」更進一步地刻畫了有關人物,和表現了炎涼世態,顯出了作者才情。

孫雪娥挨打後走到月娘房裡,向大婆投訴此事。

不防金蓮驀然走來,立於窗下潛聽,見雪娥在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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