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小說主要角色的登場

潘金蓮初遇西門慶(事在第二回)

西門慶當然是應被否定的人物,潘金蓮和西門慶通姦,當然也是「不道德」的,但我們在這裡要討論的不是道德問題,而是《金瓶梅》的寫實藝術。我覺得孫述宇有一段話說得很有見地,「《金瓶梅》的作者選擇西門慶與潘金蓮通姦的故事來入手,顯然有部分是由於他看到這種寫實文學的價值。他覺得這樣的寫實藝術,比《水滸》其餘的浪漫英雄故事,更有意思,於是他拿來發揚光大,讓這個故事的角色,和很多別的同樣真實的角色,演出一整套真實世界裡的戲劇。」

現在就讓我們來看《金瓶梅》的作者是如何描寫西門慶與潘金蓮通姦吧。

一日,三月春光明媚時分,金蓮打扮光鮮,單等武大出門,就在門前簾下站立……也是合當有事,卻有一個人從帘子下走過來。自古沒巧不成話,姻緣合當湊著,婦人正手裡拿著叉竿放帘子,忽被一陣風將叉竿颳倒婦人,手擎不牢,不端不正,卻打在那人頭巾上。婦人便慌忙陪笑,把眼看那人。

這個人就是西門慶了。潘金蓮勾搭上西門慶雖是「偶然事件」,但卻是「必然結果」。用一個現代術語來說即「偶然中的必然」也。

姣婆遇著脂粉客(事在第二回)

下面就寫到兩人眼中所見的對方了。

潘金蓮眼中的西門慶是:

也有二十五六年紀,生得十分博浪,頭上戴著纓子帽兒,金玲瓏簪兒……腿上勒著兩扇玄色挑絲護膝兒,手裡搖著灑金川扇兒。越發顯出張生般龐兒,潘安的貌兒,可意的人兒。

按:「博浪」,風流俊俏之意;「龐兒」,面孔。張生(《西廂記》男主角)、潘安(西晉文學家)雖然一個是戲曲人物,一個是真實歷史人物,但相同的都是美男子。

西門慶眼中的潘金蓮是:

……翠灣灣的新月的眉兒,清冷冷杏子眼兒,香噴噴櫻桃口兒……粉濃濃紅艷腮兒,嬌滴滴銀盆臉兒,輕裊裊花朵身兒,玉纖纖蔥枝手兒,一捻捻楊柳腰兒。

按:作者寫兩人眼中所見的對方,「著重點」是不同的,寫西門慶是從他的服飾來表現他的「花花公子」形象;寫潘金蓮則是從她的容貌來表現她的「妖嬈」。這段描寫,用廣東俗語來說,男女雙方都是「生螆貓入眼」 了,亦正是「姣婆遇著脂粉客」了。

於是,這也就「合當有事」了。

西門慶其人(事在第二回)

西門慶是何等樣人呢?《金瓶梅》用作者旁述的手法寫道:

原是清河縣一個破落戶財主,就縣門前開著個生藥鋪,從小兒也是個好浮浪子弟,使得好拳棒,又會賭博,雙陸象棋,抹牌道字,每不通曉,近來發跡有錢,專在縣裡管些公事,與人把攬說事過錢,交通官吏,因此滿縣人都懼怕他。

西門慶家中除了有個繼室的正妻之外,還有好幾個妾侍,而且還常到「勾欄」(妓院)里和妓女廝混。「專一嫖風戲月,調占良人婦女,娶到家中,稍不中意,就令媒人賣了。一個月倒在媒人家去二十餘遍,人多不敢惹他。」這個樣子的西門慶,見了美貌的潘金蓮,自是不肯放過了。書中寫:

那人(西門慶)見了,先自酥了半邊,那怒氣早已鑽入爪哇國去了。變作笑吟吟臉兒。這婦人(潘金蓮)情知不是,叉手望他深深拜了一拜,說道:「奴家一時被風失手,誤中官人,休怪。」那人一面把手整頭巾,一面把腰曲著地,還禮道「不妨,娘子請方便。」

無巧不成書,正當男女雙方都是「生螆貓入眼」之時,他們的做作卻被一個人看見。

被王婆撞見(事在第二回)

這個人是在西門慶和潘金蓮通姦事件中擔當穿針引線角色的王婆。

……卻被這間壁住的,賣茶的王婆子看見。那婆子笑道:「兀的誰家大官人,打這屋檐下過?打得正好。」那人笑道:「倒是我的不是,一時衝撞,娘子休怪。」婦人答道;「官人不要見責。」那人又笑著,大大地唱個喏,回應道:「小人不敢。」那一雙積年招花惹草,慣覷風情的賊眼,不離這婦人身上,臨去也回頭了七八遍,方一直搖搖擺擺。遮著扇兒去了。

按:「唱喏」是古代男子所行的一種禮節,給人作揖的同時,也聲致敬。這段描寫西門慶的「生螆貓入眼」的形狀,十分傳神。

西門慶為了要把潘金蓮搭上,於是去找王婆。

王婆笑道:「大官人,卻才唱得好個大肥喏。」西門慶道:「乾娘,你且來,我問你,間壁這個雌兒,是誰家的娘子?」王婆道:「她是閻羅大王的妹子,五道將軍的女兒,問她怎的?」西門慶說:「我和你說正話,休取笑。」王婆道:「大官人,怎的不認得?他老公便是縣前賣熟食的。」

西門慶猜了幾次沒猜著,王婆這才把潘金蓮的身份告訴他。

吊起來賣(事在第二回)

王婆告訴他,潘金蓮的老公便是街上賣炊餅的武大郎。

西門慶聽了,跌腳笑道:「莫不是人叫他『三寸丁、谷樹皮』的武大郎么?」王婆道:「正是他。」西門慶聽了,叫起苦來,說道:「好一塊羊肉,怎生落在狗口裡?」王婆道:「便是這般故事,自古駿馬卻馱痴漢走,美妻常伴拙夫眠。月下老偏這等配合。」

王婆是慣會做淫煤的。但她這次卻偏不作毛遂自薦,要等西門慶再來求她。這是因為西門慶出得起錢的緣故,她要「吊起來賣」也。書中寫她的想法是「那廝會討縣裡人便益,且交(通教)他來老娘手裡納些販鈔,撰(通賺)他幾貫風流錢使。」(便益,即「便宜」,是有錢財利益的「便宜」。販鈔,交易中所付的貨幣。)

第二天一早,西門慶果然就來了。

這婆子正開門,在茶局子里整理茶鍋,張見西門慶踅過幾遍,奔入茶局子水簾下,對住武大門首,不住把眼只望帘子里瞧,王婆只推看不見,只顧在茶局子扇火,不出來問茶。

這段寫王婆故意不理會西門慶,「問茶」的「問」作「管」字解,「不出來問茶」即不端茶出來。

她家自有親老公(事在第二回)

書中寫王婆要把西門慶作弄夠了才和他談「正事」的過程,甚為生動有趣。

西門慶叫道:「乾娘,點兩盞茶來我吃。」王婆應道:「大官人來了。連日少見,且請坐,」不多時便濃濃點兩盞稠茶,放在桌子上。西門慶道:「乾娘相陪我吃了茶。」王婆哈哈笑道:「我又不是你影射的,緣何陪著你吃茶?」西門慶也笑了一會,便問:「乾娘,間壁賣的是甚麼?」王婆道:「他家賣的拖煎河漏子、軟巴子肉、翻包著菜肉扁食、餃窩窩、蛤俐面、熱盪溫和大辣酥。」西門慶笑道:「你看這風婆子,只是風。」王婆笑道:「我不是風,她家自有親老公。」西門慶道:「我和你說正話,他家如法做得好炊餅,我要問他買四五十個,拿得家去。」王婆道:「若要買他炊餅,少間等他街上回來買,何消上門上戶?」西門慶道:「乾娘說得是。」吃了茶,坐了一會,起身去了。

按「影射」,在這裡是「姘識」之意(根據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水滸》注釋)。「我又不是你影射的」意即「我又不是你相識的姘頭」。「風」通「瘋」。王婆只說「閑話」,話中的「節骨眼」卻是:「我不風,她家自有親老公。」

心事一猜便著(事在第二回)

王婆「吊起來賣」,西門慶果然上鉤了、他在門前踅過東去看一看,走過西來睃一睃,走了七八遍,這才回到茶店,叫王婆猜他的心事。

西門慶道:「我有一件心上的事,乾娘若猜得著時,便輸與你五兩銀子。」王婆笑道:「老娘也不消三智五猜,只一智便猜個中節。大官人,你將耳朵來。你這兩日,腳步兒勤,趕趁得頻,一定是記掛著間壁那個人,我這猜如何?」西門慶笑將起來,道:「乾娘端的智賽隨何,機強陸賈!不瞞乾娘說,不知怎的,吃她那日叉帘子時見了一面,恰似收了我三魂六魄的一般,日夜只是放她不下,到家茶飯懶吃,做事沒入腳處,不知你會弄手段么。」

按:「三智五猜」,元明時代的山東口語,在山東方言中,「智」(箸)同音,箸是筷子,「只一智便猜個中節」,等於現代的廣東俗語「一箸挾中 」。「三智(箸)」的「智」是比較有判斷性的猜。「隨何」的「隨」是《金瓶梅詞話》抄本的錯字,應作「隋何」才對。隋何,陸賈是漢初著名辯士。隋何曾為劉邦說服淮南王英布歸漢;陸賈即是向劉邦提出「居馬上得之。寧可以馬上治之乎」(《史記·本傳》)的人。西門慶要王婆拉線,至此方入「正題」。

王婆自道「德行」(事在第二回)

西門慶說王婆會弄手段,似贊似諷。

王婆冷冷笑道:「老身不瞞大官人說,我家賣茶,叫做鬼打更。三年前十月初三日,下大雪,那一日賣了一個泡茶,直到如今不發市,只靠些雜趁養口。」西門慶道:「乾娘,如何叫雜趁?」王婆笑道:「老身自從三十六歲沒了老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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