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武松·金蓮·武大的「三角關係」

情挑武松(事在第一回)

潘金蓮說聽得人言,武松「在縣前街上,養著個唱的」!這當然是她故意捏造出來,用以試探武松的反應:

武松道:「嫂嫂休聽別人胡說,我武二從來不是這等人。」婦人道:「我不信。只怕叔叔口頭不似心頭。」武松道:「嫂嫂不信時,只問哥哥就見了。」婦人道:「啊呀,你休說他,他那裡曉得甚麼,如在醉生夢死一般。他若知道時,不賣炊餅了。叔叔且請一杯。」連篩了三四杯飲過,那婦人也有三杯酒落肚,烘動春心,那裡按納得住,欲心如火,只把閑話來說。武松也知了八九分,自己只把頭來低了,卻不來兜攬。婦人起身去燙酒、武松自在房內,卻拿火箸簇火。婦人良久,暖了一注子酒來,到房裡,一隻手拏著注子,一隻手便去武松肩上只一捏,說道:「叔叔只穿這些衣服,不寒冷么?」武松已有五七分不自在,也不理她。

潘金蓮對武松的挑逗是逐漸「升級」的,先是「酥胸微露,雲鬢半嚲」的來勸酒,跟著是風言風語來撩撥他。武松的反應則是「只把頭來低了,卻不來兜攬」。潘金蓮遂更進一步見之行動了。這一段寫出了潘金蓮的「色膽包天」,也寫出了武松的「穩重」——不受撩撥,但也沒有立即翻臉。

武松的心理分析(事在第一回)

試想武松如果是像李逵那樣的性子,恐怕在潘金蓮用言語撩撥他時,他早已翻臉了,但他到潘金蓮開始用行動「調戲」(把手在他肩上一捏)他時,他雖「有五七分不自在」,也仍是「不理她」,這樣寫,不但寫出了武松穩重的性格。也寫出了他的內心活動。何以「有五七分不自在」仍不發作呢?讀者可以理解得到,在這個過程中,武松一定會考慮到若干問題,例如要顧及哥哥的面子,怕失掉了家庭的溫暖等等。(雖然這個家是他哥哥的家,但他已經成為這個家的一員了,在這個家中,他是享受到比哥哥多得多的溫暖的。「溫暖」並不涉及情慾,以武松的身份和教養,相信他也不會想到情慾這一方面。至於「潛意識」中是否亦是如此,那就難說了。)從這一段描寫中,我們也可看到,嫂嫂的「攻勢」令他感到為難,不知如何應付才好。

潘金蓮越發猖狂了:

婦人見他不應,匹(通劈)手便來奪火箸,口裡道:「叔叔你不會簇火,我與你撥火。只要一似火盆來熱便好!」武松有八九分焦燥,只不做聲!

按:「撥火」語帶雙關,「只要一似火盆來熱便好」更是「話到明」了。武松仍不做聲,可見他的「忍」功。

道德觀念的束縛(事在第一回)

「武松有八九分焦燥,只不做聲!」那即是說,他已經到了能夠忍耐的邊緣了。但潘金蓮仍不知趣,繼續撩撥他:

這婦人也不看武松焦燥,便丟下火箸,卻篩一盞酒,自呷了一口,剩下大半盞酒,看著武松道:「你若有心,吃我這半杯兒殘酒。」乞武松劈手奪過來,潑在地下,說道:「嫂嫂,不要恁的不識羞恥!」把手只一推,爭些兒把婦人推了一交(跤)。武松睜起眼來說道:「武二是個頂天立地的噙齒戴髮的男子漢,不是那等敗壞風俗傷人倫的豬狗,嫂嫂休要這般不識羞恥!為此等的勾當!倘有些風吹草動,我武二眼裡認的是嫂嫂,拳頭卻不認得的是嫂嫂,再來休要如此所為!」

按;武松終於爆發了。但從他斥罵嫂嫂「無恥」的言語中,我們亦可以看到:一、他是為了不能失他「頂天立地男子漢」的身份,亦即是我在前面說過要維持他的「英雄形象」;二、如果叔嫂通姦,那就是「敗壞風俗傷人倫的豬狗」,他強調的是世俗道德這一方面。可知他之所以拒愛,最根本的原因乃是受了世俗道德的觀念束縛。

片面要求守婦道(事在第一回)

這裡我們不想討論封建社會的道德對與不對的問題(那些「道德」有些是不適合現代的,有些則還是應批判接受的),想說的只是,在這次「拒嫂挑情」的事件里,武松是完全站在「大男子漢」的立場,去斥責嫂嫂的「不識羞恥」的。他也不去想兄嫂的姻緣是否相配,一味要求嫂嫂「守婦道」。

《金瓶梅》寫潘金蓮的「色膽包天」,寫得淋漓盡致,在蘭陵笑笑生的筆下,潘金蓮的性格是非常突出的。用現代的術語說,她是「封建社會中的叛逆女性」。

婦人吃他幾句,搶的通紅了麵皮,便叫迎兒收拾了碟盞家火,口裡指著說道:「我自作耍子,不值得便當真起來,好不識人敬。」收了家火,自往廚下去了。

按:《金瓶梅詞本》是手抄本,抄的人往往用簡筆的同音字來替代正字,如前面的以「交」代「跤」及「教」,這裡的以「火」代「伙」都是。「家火」即「傢伙」(傢具雜物,碟盞等等都屬傢伙)。這段寫潘金蓮在勾引武松失敗後惱羞成怒的情形。「好不識人敬」即不識抬舉之意。

怕老婆的可憐相(事在第一回)

潘金蓮勾搭武松不動,愛變成恨,於是反咬武松一口,對丈夫說武松調戲她,「武大道:『我兄弟不是這等人,從來老實,休要高聲,乞鄰舍聽見笑話。』」武大去找武松,武松已經走出了大門,不理會他。

武大回到房內,問婦人道:「我叫他又不應,只顧往縣前那條路去了。正不知怎的了?」婦人罵道:「賊混沌蟲,有甚難見處,那廝羞了沒臉兒見你,走了出去。我猜他一定叫個人來搬行李,不要在這裡住。卻不道你留他。」武大道:「他搬了去,須乞別人笑話。」婦人罵道:「混沌魍魎,他來調戲我,倒不乞別人笑話?你要便自和他過去,我卻做不的這等樣人。你與我一紙休書,你自留他便了。」武大那裡再敢開口。被這婦人,倒數罵了一頓。

武松與嫂嫂鬧翻之後,搬去縣前客店宿歇,「武大自依前上街賣炊餅,本待要去縣前尋兄弟說話,卻被這婦人千叮萬囑,分付交(通吩咐教)不要去兜攬他。因此武大不敢去尋武松。」

這兩段文字寫出了三個人的性格——潘金蓮的潑辣、武松的穩重和武大的懦弱。尤其對武大的怕老婆,更是刻畫得淋漓盡致。明知老婆冤枉兄弟,卻非但不敢做聲,甚至連找都不敢找他。

色令智昏(事在第二回)

潘金蓮情挑叔叔這幕戲雖已落幕,但還有餘波。他搬離哥家之後,奉知縣之命送禮物往東京的親戚處。武松臨行前到哥哥家中告辭,書中寫:

(武松)出的縣門來,到下處叫了土兵,卻來街上買了一瓶酒並菜蔬之類,徑到武大家。武大恰街上回來,見武松在門前坐地,交土兵去廚下安排。那婦人余情不斷,見武松把將酒食來,心中自思:「莫不這廝思想我了,不然卻又回來?那廝一定強我不過我且慢慢問他。」婦人便上樓去,重勻粉面,再挽雲鬟,換了些頗色衣服,穿了來到門前迎接武松。婦人拜道:「叔叔不知怎的錯見了,好幾日並不上門,教奴心裡沒理會處,每日交你哥哥去縣裡,尋叔叔陪話,歸來只說沒尋處。今日再喜得叔叔來家,沒事壞鈔做甚麼?」武松道:「武二有句話特來要和哥哥說知。」婦人道:「既如此請樓上坐。」

按:俗語說「利令智昏」,此處的潘金蓮,則是「色令智昏」了。武松和她翻臉時早已把話說得十分決絕,她卻還幻想武松是回心轉意。這段文字在描寫潘金蓮被情慾迷失理智的同時,也進一步地刻畫了武大是怎樣被潘金蓮玩弄於股掌之上。「錯見」,此處作誤會解。

武松要說的話(事在第二回)

本來是潘金蓮不準丈夫去尋武松的,但此刻潘金蓮卻說:「每日交你哥哥去縣裡,尋叔叔陪話,歸來只說沒尋處。」這不是當面說假話嗎?但武大卻連半句也不敢分辯。寥寥幾筆,就把武大是怎樣被妻子捏扁搓圓的情形刻畫出來。

但武松是心裡明白的,所以他開門見山就說:「武二有句話,特來要和哥哥說知。」「有句話」是習慣說法,實際當然不只一句話,而是「有話要說」的意思,下面寫的就是武松要說的話:

三個人來到樓上,武松讓哥嫂上首坐了,他便掇凳子打橫,土兵擺上酒來,熱下飯一齊拿上來。武松勸哥嫂吃,婦人便把眼來睃武松。武松只顧吃酒、酒至數巡,武松問迎兒討副勸杯,叫土兵篩一杯酒,拿在手裡,看著武大道:「大哥在上,武二今日蒙知縣相公差往東京幹事,明日便起程,多是兩三個月,少是一個月便回,特來和你說,你從來為人懦弱,我不在家,恐怕外人來欺負,假如每日賣十扇籠炊餅,你從明日為始,只做五扇籠炊餅出去賣,每日遲出早歸,不要和人吃酒。歸家便下了帘子,早閉門省了多少是非口舌。」

籬牢犬不入(事在第二回)

上面這段話,是從「預防」方面著想,勸哥哥遲出早歸,小心門戶。但武松也知哥哥十分懦弱,非得自己給他撐腰不可。因此接下去便道:

若是有人欺負你,你不要和他爭執,待我回來,自和他理論。大哥,你依我時,滿飲此杯。武大接了酒,道:「我兄弟見得是,我都依你說。」

本來武松勸哥哥的那些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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