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代序 「武俠」下崗 「天下第一奇書」開談

孫立川

一代新武俠小說宗師梁羽生先生於今年1月22日夜溘然辭世,他留下了35部武俠小說及數以百萬言的文史隨筆,聯話棋話,這些文字創作是他六十多年來每日爬格子的結晶,也是他留給中國文學界與新聞界的一筆豐厚的文化遺產。

梁羽生先生的終身職業是報社編輯,業餘身份則是作家。他的職業習慣決定了他的作品大都以連載的方式發表在報刊上,譬如古今聯話、棋賽評述、讀書筆記等。十幾年來,我成為其武俠小說之外的其它作品的責任編輯。

2006年年底,他到香港參加活動時中風,之後就返回澳洲於療養院養病。羅孚、張初、鄺健行、楊健思等諸多友好均建議應著手整理及編輯梁先生一些還未成書的作品。幾年前,常從梁羽生游,就聽他說過80年代中曾在香港《商報》上寫了一年多的專欄,是評《金瓶梅》的。去年中,終於在天地塵封的檔案資料中找到了這批剪報,但卻發現少了一些篇幅,遂托楊健思女史找人幫忙,去圖書館中的舊報堆中影印補齊了資料,凡506篇。梁羽生文叢編委會徵得了梁羽生先生的同意,決定由我接手編輯這本著作。

自1986年元旦起,梁羽生先生以「時集之」的筆名在《香港商報》上開設了「摘錄評點《金瓶梅》」的專欄文章,每日一篇,開始時每篇約500字,上有香港女畫家高寶配合內文的《金瓶梅》連環插圖。大約到了第178篇(1986年6月30日)則開始沒有了高寶的配圖,自7月1日起,每篇篇幅增至700字左右,至1987年5月26日全部連載完畢。合計全書有32萬字左右。

眾所周知,梁羽生先生的新武俠小說系列的創作活動自1954年1月20日起至1983年8月宣布封筆止,其後他只寫些散文、隨筆、聯話等。1986年6月,他正式由《大公報》退休,同年9月,移民澳洲悉尼。可以說,這是梁先生寫於香港與澳洲兩地的著作,雖以逐日一篇寫作,但全書以《金瓶梅》為主,一氣呵成,也算是他龐大著作系列中的唯一一部評論古典小說的研究著作。梁先生以武俠小說鳴於世,創作是他的擅長。按照筆者的解讀,新武俠小說乃屬中國傳統小說之源流的蛻變。我們也看過一些當代作家如王蒙、李國文有評點古典小說之書問世。但他們都是現代小說作家,切入角度及見地應有不同。梁先生撰此著作,倘有可比較者,或以台灣歷史小說家高陽研讀《紅樓夢》庶幾相近也。因而,為了更好地讓讀者了解梁羽生先生的文學修養及獨特的見解,本文將從二大部分對此書的內容作一個介紹。

《金瓶梅》是誕生於明代萬曆年間的古典長篇小說,因書中有大量的性描寫內容,甫問世即被目為「淫書」。梁羽生在評點時就指它為「人皆好之,人皆惡之」之書,數百多年來,《金瓶梅》被視為「天下第一奇書」,有多個手抄本傳世。

現存最早的《金瓶梅》木刻本為明代萬曆乙巳年梓行的《新刻金瓶梅詞話》,這是1932年在中國山西省發現的,到目前為止,萬曆刊的《金瓶梅詞話》傳世的僅有四種:其一為上述此本,原為北平圖書館收藏,後移存美國國會圖書館,今歸藏於台北故宮博物院;其二為1941年在日本日光山輪王寺發現的慈眼堂天海藏本;其三為1962年在日本山口縣發現的棲息堂德山毛利藏本;其四為日本京都大學附屬圖書館收藏的《金瓶梅詞話》殘本,前三種均可稱為完本(嚴格而言是「近於完本」)。京都大學藏本分為上、中、下三卷,是1917年(丁巳年)在妻木直良寄贈京大圖書館的藏經書院舊物《普陀洛山志》的書頁中發現有褙紙數百枚,檢查後竟是《金瓶梅》,遂將之裝訂成書。但當時誰也不曾注意這本殘本。直至1932年中國山西發現《金瓶梅》刻本時,人們才知道,《金瓶梅》曾梓行於世。我負笈京大時,曾為研讀這部殘本而將之與上述三種刊刻本作了一個比較,始發覺現存的三部半刻本應都是出於同一刊本,即萬曆乙巳刊本。

之所以要略述《金瓶梅》刊本的原貌,乃是因為梁羽生先生是以「摘錄評點《金瓶梅》」為名的,那末他摘錄自何種刊本就不得不察之。他只說是「古本《金瓶梅》」,竊以為他所本應是坊間流行的清初張竹坡評本,據梅節先生考證,此乃節本。而他手抄之摘文,或因潦草,排字工不識而誤植;或有手民之誤。我遂決定以《金瓶梅》研究家梅節先生校注的夢梅館校本《金瓶梅》為底本來作校對。梅節先生從八十年代中即從事《金瓶梅詞話》的整理與校點。他的這本校本乃是以日本大安株式會社的影印本(即上文所引慈眼堂本及棲息堂本為底本),覆以北京圖書館藏本等,反覆校訂,十年間出了三種校訂本。我所依的梅校本,亦是2007年於台北里仁書局出版的最新校定三卷本,這是要向梅節先生致謝的。有一點需要說明的是,遇及梁的引文與梅節校本不同時,我並非全般依足梅節校本,而在一些個別用字方面仍按梁羽生先生所寫,或由我自己判定,倘由此而產生訛誤,概由本人負責,與梅節先生與梁先生無關。余學識淺陋,或有謬解曲解之處,想二位老先生當不會怪罪晚輩。

作為明代四大說部之一,《金瓶梅》自問世以來,屬最有爭議性的古典小說。它被衛道者批為「天下第一淫書」,朝廷也將之列為禁書,一直到今日之中國,《金瓶梅》仍是被明令禁止公開出版影印的,有之,也須要刪節,美之曰:「潔本」。但是,歷朝歷代也都有另一種讀法或異議者。遠的不說,魯迅就在中國現代第一部小說研究專著中論說:「諸世情書中,《金瓶梅》最有名」,並進而指出:「作者之於世情,蓋誠極洞達,凡所形容,或條暢,或曲折,或刻露而盡相,或幽伏而含譏,或一時並寫兩面,使之相形,變幻之情,隨在顯見,同時說部,無以上之。」 這是極其明晰之析見。魯迅之說一出,《金瓶梅》的暴露社會世情的意義才從被誤讀中糾正了過來。

毛澤東博覽群書,而且對《紅樓夢》十分推許,據說他曾先後五次評述過《金瓶梅》,而且是褒多於貶,就以他在1961年12月20日在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和各大區第一書記會議上所說:「中國小說寫社會歷史的只有三部:《紅樓夢》、《聊齋志異》、《金瓶梅》。你們看過《金瓶梅》沒有?我推薦你們看一看,這本書寫了明朝的真正的歷史,暴露了封建統治,暴露了統治和被壓迫的矛盾,也有一部分很仔細。《金瓶梅》是《紅樓夢》的老祖宗,沒有《金瓶梅》就寫不出《紅樓夢》。《紅樓夢》寫的是很仔細很精細的歷史。但是,《金瓶梅》的作者不尊重女性。」 毛澤東充分肯定了《金瓶梅》的文學價值及社會價值。魯迅說它是「世情書」,毛澤東則把它當作明末社會史來看。

魯迅是以純文學而論,毛澤東則以階級鬥爭為弦,將之視為「譴責小說」。梁羽生則是二者兼而有之,但他更偏重於魯迅之論,這或是出於二人都是小說家的緣故。

在這長達五百多天的連載的最後一篇稿中,梁羽生寫道:「《金瓶梅》的摘錄評點到此是可以結束了。關於《金瓶梅》的藝術特點,我曾引用過魯迅、吳晗、鄭振鐸、孫述宇……諸家評述。最後要補充的是徐朔方在《論金瓶梅》所提出的:《金瓶梅》在文學史上的兩大貢獻……」於此可見,除了摘錄《金瓶梅詞話》之外,他在評點時還遍覽上述諸家的研究之文,其中引用最多的專家之見乃是孫述宇的《金瓶梅的藝術》(台灣時報文化出版公司版)一書中的論點。然而,他並非「文抄公」,更多的還是他自己的發現,如此這般云云也只是他的謙辭而已。就全書的內容來看,梁羽生的史識、學識、文學觀及審美意識,就在這字裡行間不經意地揮灑出來。下面略舉幾例:

《金瓶梅》是從《水滸傳》的武松打虎殺嫂的故事衍生出來的長篇巨制,但它並非將《水滸傳》中的「武松」全般搬到書中來,而是有所創造發明的,梁羽生以47篇的篇幅來討論武松與潘金蓮、武大的「三角關係」,探究武松與潘金蓮的微妙心理關係,也比較《金瓶梅》與《水滸傳》之不同。他指出武松對潘金蓮似乎不是無動於衷,他的心理變化有一個過程,表面上所流露出來的並不代表他的全部心理活動,就象是巨大的冰山露出來的一角而已。另外,他也不全然同意上引文徐朔方先生的觀點:「像《金瓶梅》那樣長達一百回的巨著,除了偶一出場的武松等人外,幾乎全是反面人物,在中國文學史上這是一個新的現象,新的問題」。梁羽生認為:「其實武松也還是有『陰暗面』的『英雄』」。他細緻地分析武松殺人的變態心理與行為,殺了人之後又丟下武大的女兒迎兒不管而重上梁山。他將《水滸》中的武松與《金瓶梅》中的武松作了對比,認為後者並非可推許的英雄好漢。這些論點都屬發人所未見,此其一也。

其二,他對西門慶及金蓮、瓶兒、春梅、陳經濟、吳月娘及一眾人物的分析與評論也很有份量。尤其是潘金蓮。《金瓶梅》被稱為中國自然主義寫作的第一部作品,而其『世情』之描寫也迎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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