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輯·詩話書話 三十三、杜運燮和他的詩

路,永遠興奮,都來歌唱啊!

這是重要的日子,幸福就在手頭。

看它,風一樣有力;航過綠色的田野,

蛇一樣輕靈,從茂密的草木間,

盤上高山的背脊,飄行在雲流中,

儼然在飛機的坐艙里,發現新的世界,

而又鷹一樣敏捷,畫幾個優美的圓弧

降落下箕形的溪谷,傾聽村落里,

安息前歡愉的匆促、輕煙在朦朧中,

溢著親密的呼喚、人性的溫暖,

於是更懶散,沿著水流緩緩走向城市。

而,就在這粗糙的寒夜裡,荒冷

而空洞,也一樣擔負著全民族的

食糧;載重車的黃眼滿山搜索,

搜索著跑向人民的渴望;

沉重的橡皮輪不絕滾動著,

人民興奮的脈搏,每一塊石子,

一樣覺得為勝利盡忠而驕傲!

微笑了,在滿足而微笑的星月下面,

微笑了,在豪華的凱旋日子的好夢裡。

新奇的比喻,機智活潑的想像,在這兩首小詩中可見一斑。

說起來已經是三十年前的事了,《新晚報》創刊那年(一九五零年),他是翻譯兼編副刊,和我做了大半年的同事。後來他走了,他編的那個副刊《天方夜譚》就是由我接手的。

但杜運燮的詩的風格並不限於表面的激情,他更多的詩像冷靜的智者一樣,觀察萬物,用雋永的語言,用機智和活潑的想像來寫。舉他兩首分別寫於少年時期和中年時期的小詩為例:

異邦的旅客像枯葉一般,

被橋攔擋在橋的一邊,

念李白的詩句,咀嚼著,

「低頭思故鄉」「思故鄉」……

彷彿故鄉是一顆橡皮糖。

節錄自一九四八年他在新加坡寫的《月》

註:在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版的《筆·劍·書》中的同名文章里,最後一部分「令人氣悶的朦朧」以及本文的寫作日期均被刪除了,取而代之的是這麼一段話:

有烏雲蔽天,你就出來發言;

有暴風雨將來臨,你先知道;

有海燕飛翔,你指點怒潮狂飆。

你的滿腔憤慨太激烈,

被壓抑的語言太苦太多,

卻想在一秒鐘唱出所有戰歌。

三十年前,有九個年輕詩人出了一本他們在四十年代所寫的作品選集,名《九葉集》,杜運燮就是其中之一。也因此,他和另外八位詩人——穆旦、陳敬容、鄭敏、王辛笛、杭約赫、唐湜、唐祈、袁可嘉被人稱為「九葉詩人」。艾青在近作《中國新詩六十年》中曾這樣評論他們:「日本投降後……在上海,以『詩創作』為中心,集合了一批對人生苦于思索的詩人,王卡笛、穆旦、杜運燮……等,他們接受了新詩的現實主義的傳統,採取歐美現代派的表現技巧,刻划了經過戰爭大動亂之後的社會現象。」有一個尚未為外界知道的「佳話」是,艾青這篇文章原是在一九八零年六月在巴黎舉行的「中國抗日戰爭時期文學研討會上」宣讀的論文,在這段評論「九葉詩人」的文字中本來還有一句「這是屬於四十年代後期的像盆景似的園藝」的,後來有人對他提出不同的意見,艾青重讀《九葉集》也發覺這句評論是不大符合事實,因而當他把此文交給北京的《文藝研究》刊出時,就把這句話刪了。

我是先識其人,然後才識其詩的。他寫過一首小詩《閃電》,開頭兩節是:

(一九八三年一月)

香港報刊也有為此詩辯護的,引其中一個意見為例:「如果我們設身處地想一想,在秋季里,詩人來到田野上,被周圍成熟的自然景物所迷醉,天上傳來鴿哨,這聲音也包圍在成熟的氣氛中,當時他自然會感覺到那聲音也是成熟的,而不能去分析這聲音是嗓子發出的,抑或是從發聲器中發出。這是鑒賞者起碼應該有的認識吧?」(作者懷冰)

一年年地落,落,毫不可惜地扔到各個角落,

批評的文章出來之後,杜運燮寫了一篇《我心目中的一個秋天》替自己辯護:「詩歌同其他一些藝術作品一樣,也容許讀者(觀眾)在欣賞時進行再創造,可以有和作者不同的聯想、想像和體會。」這也就是古人所說的「詩無達詁」的意思吧。

他最出名的一首詩《滇緬公路》,寫於戰時,也是充滿激情的:

雖然是同一個部門的同事,但最初的一個月,我們卻很少交談。他給我的印象是沉默寡言,好像很難令人接近。後來漸漸熟了,發現彼此的興趣相同,我這才發現,原來我對他的「表面印象」完全錯了。他的熱情其實是藏在「質樸」之中。

連鴿哨也發出成熟的音調,

過去了,那陣雨喧鬧的夏季。

不再想那嚴峻的悶熱的考驗,

危險游泳中的細節回憶。

歐美現代派的技巧之一是訴之於直接的感覺,要求意象更加鮮活,想像更加瑰奇。因而讀者的聯想如跟不上作者,就往往覺得不可解。杜運燮去年寫的一首詩《秋》被人「批」為「令人氣悶的朦朧」,原因恐怕就在於此。現錄此詩第一節作為例子:

袁可嘉評論這首詩的特點是把「靜止的公路作為動物來寫,使它進入充分的動態」。詩人是以跳躍的想像,歌頌這條為中國爭取抗戰勝利的公路。

詩的好壞,見仁見智,各人的鑒賞能力也各有不同。杜運燮那首詩是否「令人氣悶的朦朧」,還是讓讀者自行判斷吧。

替杜運燮辯護不僅只他自己,名詩人卞之琳也是替他辯護的。上月卞之琳來香港講學,在某次一個關於中國新詩的演講,就提出杜運燮這首《秋》作例子,也評論了對它的評論。卞是肯定此詩的藝術價值的,限於篇幅,他的論點我就不想詳加引述了。

「十年浩劫」結束之後,我也得到一個「意外的收穫」,許多久已斷了音訊的朋友,好像雨後春筍似的,忽然又「冒」了出來,和我也重新恢複了聯繫。杜運燮就是其中的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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