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輯·詩話書話 三十二、音符碎在地上

我喜歡讀尤今的遊記,尤今每有新書出版,也必定寄一本給我。不過,我最近才有機會拜讀的一篇新作,卻不是她寄給我的,而是我自己「發現」的,因為還沒有結集出版之故。她今年暑假有東歐之行,這一篇「近作」是南斯拉夫的遊記,發表於今年(一九八八)八月十七日台灣《中央日報》的副刊上,題名《音符碎在地上》。我發現她的遊記是寫得越來越好了。

「音符碎在地上」,多有詩意的篇名,是不是?不錯,尤今遊記的特色,就是「理性的剖析和感性的描繪兼而有之」的,這一篇也正可以作為典型的代表。我就比較「完整」地介紹它吧。

「那條石板路,不算長,不算闊,但是筆直而美麗。路的兩旁,樹影婆娑。樹下,一間連一間的,是餐館,是手工藝品店。

「白天,這條被稱為『士卡達麗亞』(KADARLIJA)的街巷,像個睡公主,沉沉靜眠。傍晚七點過後,夕陽去,夜色來,『睡公主』便在雜沓的腳步聲,喧嘩的談笑聲,還有悠揚的音樂聲中,霍然醒過來。

「說來好笑,我在南斯拉夫的首都伯爾格德(Belgarde)待了四天,每天晚上,都是在這兒消磨的。

「伯爾格德是個沉靜的大都城,問當地人晚上有什麼好去處,就算你問一百個人,你依然只能得到一個答案:『士卡達麗亞街。』」

寫遊記必須抓住最有特色的地方,尤今的手法也正是這樣。

地方有特色,這個地方的人和物也有特色,尤今就是抓著這些特色,來觀察南斯拉夫的現狀,甚至深入它的社會本質的。

「第一次去,好奇;第二次去,喜歡;第三和第四次再去,卻是為了我剛結識的南斯拉夫朋友高丹娜——我去找她談天。

「高丹娜在士卡達麗亞街租了一個小攤位,賣手工藝晶。不是大批生產、粗製濫造的那一類。攤上的每一件成品,都好像是有個性似的,它們各各通過不同的原料、不同的形態,努力向你表達它內蘊的思想。」

從好奇到喜歡,到為了新相識的朋友而去,「層次」是逐漸提高的,這亦說明了作者的觀察已是突破了旅客的「獵奇」。作者那新相識的朋友就是個有特色的人物,但作者卻故意留待後面才說,先說「物」(新朋友攤位上擺賣的工藝晶)的特色。

「我一件一件細細的、慢慢的看。愛不釋手的,是一件罕見的浮雕,雕的是一條牛,身上怪異地長了一雙翅膀。叫人難忘的,是這隻牛臉上的表情。它嘴巴略張,仰頭看天,圓睜的眸子,不可思議地流出一種極端無奈的悲哀。據我猜想,這頭牛大約是被生活沉重的擔子壓得透不過氣來,它很想飛。然而它生活在一個『即使有翅膀也飛不掉』的環境里,所以,臉上便不由自主地留下了被痛苦地煎熬的痕迹。」

這裡,作者用浪漫的筆觸來寫這罕見的浮雕,警句不少,在給人以美感之外,也令人沉思。

這件牛的浮雕不但「好像是有個性似的」,它還「努力向你表達它內蘊的思想」。作者是從自己的猜想轉移到老牛身上:

「它使我想起了臧克家的老馬,然而,它的痛苦比老馬來得更深沉。老馬在『抬起頭來望望前面』的時候,心中還存著一絲『掙脫命運殘酷擺弄』的希望;但是,浮雕上的這隻老牛,卻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是『插翼難飛』的。」

按:臧克家是中國著名詩人,他寫過一首題為《老馬》的詩,那頭老馬,在受鞭打的時候,常「抬起頭來望望前面」。作者從浮雕的「老牛」,聯想到臧克家詩中的「老馬」,而又從她所領會的「老牛」努力向她表達的「內蘊的思想」,感到「老牛」比「老馬」更為可哀。這一段有關浮雕的描寫(包括上篇的引文),可說是典型尤今式的「感性的描繪」。

尤今描寫了這件「物的特色」之後,然後才迴轉到「人的特色」。這個女攤主和製作這浮雕的人,原來都是「頗不尋常」的。

「當我捧著這件浮雕痴痴地看著時,一直站在我身畔的女攤主,突然開口說話了:『製作這個的,是大學一名文學系的學生。我覺得它是我整個攤子里最好的一件東西。』

「她說的,是流利的英語,真叫我喜出望外。『實在做得很出色。』我點頭贊同,指了指攤上其他的東西,我又說道:『平心而論,你這兒賣的,每樣都很有特色。』」

下面就是從對話中揭露出來的社會現象了:

「她很高興,毫不吝惜地把她整排刷得雪白的牙齒暴露給我看,笑意甚至飛濺到她的聲音里:

「『這全都是大學裡的學生做的。她們做好了,便拿來這兒,托我賣,賺點額外的零用錢。』

「『這麼說來,你所經營的,算是自由買賣噦?』(目前流行的說法是『個體戶』)

「『是的。』她坦然承認:『不過,這也只是我的副業而已。』

「『那你的正業是……』

「『我是大學商科畢業的,白天,我在一家銀行工作。』

「『在南斯拉夫,兼職的現象是不是很普遍的呢?』

「『只要有辦法,人人都兼職。』她坦白地說:『我們收入低,偏偏物價一天天上漲,更要命的是貨幣時常貶值,生活的壓力,令我們喘不過氣來。』

「在這種情況下,南斯拉夫的『家庭副業』非常盛行,許多人都利用工余之暇,學習手工藝品的製作,然後,把成品拿到商店或貨攤寄售。也有一些人,白天當文員,晚上呢,當店員或侍役。

「『最糟的是,有些人以非法的手段來賺取外快。』她悻悻然地說:『他們以觀光客的身份到西歐各國旅行,大量地購買各種消費品,好像手錶啦、電器啦、衣服啦,回國以後,再以高價轉售出去!』」

尤今說:「這一番話終於解開我心中的一個疑團。」她的這個疑團是由於數日前,在一個小城餐館所見的現象而產生的。雖是小城餐館,裝璜卻很華麗,吃的也是名貴海鮮。因為那個小城是在南斯拉夫著名風景區,傍著藍色多瑙河而建的諾維薩(Novisad)。在那個餐館裡,她看到四個衣著異常時髦的少年,她說:

「引起我注意的不是他們異常時髦的衣著,而是他們桌上的食物。才四個人,但是,居然叫了足夠八個人吃的東西;還有葡萄酒,大瓶的,紅的白的,都有。算了算,六瓶,足足六瓶哪!……當他們結賬時,我特別加以留意,他們總共付出了十一萬丁那(合共美金五十五元)。」

初時尤今以為他們是外國遊客,後來和他們交談,才知道「他們是土生土長的南斯拉夫人,由首都伯爾格德來這兒度假」的。引起尤今疑問的是:「在一個大學教授月薪只有五十萬丁那的國度里,這四個青年,居然一餐便花去這麼一大筆錢,而且更叫我吃驚的是,他們走後,桌上的盤子里,還『豪氣』地留下許多吃不完的魚和蝦。他們到底是何方神聖?為什麼能夠如此肆無忌憚地揮霍金錢,浪費食物?」現在她懂了,在南斯拉夫,是可以通過「捷徑」賺錢的。除了「捷徑」,還有「正途」,那就是「做生意」。女攤主告訴尤今:「最近十年來,政府鼓勵人民經營私人企業,所以,國內好些人因經商而致富。」

高丹娜說:「在伯爾格德,有好幾家著名的大餐館,都是私人經營的。他們有機會賺取美金和德國馬克等外匯,生活過得非常的舒適。」

這是南斯拉夫社會的一面,那另一面又是如何呢?「憂愁與飢餓」是否存在大多數人之中?對此,尤今不能無所懷疑。在她離開那小攤子的時候就懷疑了。她寫道:

「我不想妨礙高丹娜做生意,所以,買下了那件令我愛不釋手的浮雕以後,便向她告辭了。

「已經是深夜十一點多了,可是,士卡達麗亞街的人潮依然川流不息,樂聲也依然飄揚不絕。芬芳的酒味與烤肉的香味,強烈地散在墨黑的夜空里。

「啊,南斯拉夫的這條『不夜街』,憂愁與飢餓,是不存在的。但是其他的地方呢?」

她來的時候,是「傍晚七點過後」,士卡達麗亞街是在晚上才熱鬧的,所以她把士卡達麗亞街形容為「睡公主」,這個睡公主是在傍晚時分,方始在「悠揚的音樂聲中,霍然醒過來」的;去時是深夜十一點,「樂聲也飄揚不絕」,前後呼應得好。由於她心有所疑,於是第二天晚上,再到那條不夜街找高丹娜聊天。這次,仍以「樂聲」開頭:

「剛下過雨,石板路上濕漉漉、滑溜溜的。時間還很早,遊人不多,站在街首第一間餐館前的一名樂師毫不起勁地拉著他的手風琴,音符跌跌撞撞地從手風琴里掉落出來,碎在地上。」

南斯拉夫人愛好音樂,「樂聲飄揚不絕」象徵他們追求美好生活的一面,那麼,「音符碎在地上」是不是象徵希望幻滅了呢?耐心讀下去吧,會有答案的。

高丹娜問起她的遊蹤,她告訴高丹娜:「早上,去看卡列梅格丹古堡,那氣勢,嘖!雄偉!」尤今朝她翹起拇指,「下午嘛,到多瑙河畔坐了一陣子,又到市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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