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下有不少歡顏,
一隻蝸牛卻在石縫中受苦,
它背上一個殼兒,
慢吞吞地找尋歸途,
因為冬天即將到來,
該爬回故居忍受孤獨。
……
故居有綺夢繫心,
待春天到來再爬向山麓,
探問那堅深彌久的愛情,
看看舊侶是否蓄上了黃胡,
萬一看到的只剩一個殼兒,
它亦可自由爬到了他處。
剩下的自由可以凝神細思,
或再找個隙兒來一回踏步,
在丁香花旁嗅嗅香味,
在木槿葉上啜啜清露,
宇宙既是上帝所營,
除了羽化誰說是無權安住?
山容水意穿入了車窗,
接來了一片初黃的叢林。
三百年前皇帝在這兒行獵,
妃嬪們在綠茵之上晝寢。
豪華的宮庭終於建立起來,
但亦有許多貴人經過這條大道出殯。
同車的女人們對鏡樓戀戀不捨,
巴不得長坐那兒彈著豎琴。
周遭全是拉丁人的聲音,
說來說去不外是愛情和黃金。
女人們認為瑪麗魯意絲的睡床最柔軟,
望見男人便撥著雲鬢。
亦有人說拿翁只存一副白骨,
休說能夠聽聽約瑟芬的哀吟。
初黃的林木連續從窗口飛過,
習習的風兒吹著女人們的香襟。
按:這是作者在日本遊覽了「椿山莊」的聯想。椿山莊是東京名勝之一,日本高僧一休和尚開山堂的地方,作者登椿山莊而聯想到中國的太湖與黃山。前者是人工所砌,後者則是大自然風景。但作者並非抑此揚彼,而是認為各有妙處,這也顯示出作者在美學上「兼收並蓄」的觀點。
二之丸御殿有畫棟雕梁,
千匹駿馬在屏風裡馳騁,
料不到德川亦有恐怖病,
地板踏出了夜鶯之聲。
妃嬪們小心進酒,
家臣們跪出忠貞,
佩劍的武士到哪兒去了,
只留下小池的水澄澄。
我們似一條藤上的苦瓜,
默默地開過了淡淡小花,
看驕陽擺著好大架子,
亦讓輕佻的風姨亂刮。
因為要在這片土地生長,
便不能說為寂寞所嚙痛,
我們還得到一份矜持和沉靜,
最少亦可望見朗月朦朧。
上帝指定我們製造苦味,
但我們自生了智慧和孤高,
心上亦敲著相同的音節,
配合了翡翠一般的美貌。
至上的戀情常常霉銹,
大地那無衰老的一天,
你還在怨艾著什麼呢?
難道想到那青幽幽的煙。
《雪泥》是《夢土》與《旅心》的合集,作者為《旅心》寫了一首「序曲」,題名「靜思」。這是作者心靈的獨白,也說明了他為什麼寫下了這許多紀游詩。就讓我們看看他所思的是什麼吧。
彎彎曲曲小道,
山容水意穿入了車窗,
(一九八八年八月寫於悉尼)
按:凡爾賽在巴黎近郊的凡爾賽城,始建於十七世紀,後來成為法國帝王的行宮。一八零四年拿破崙稱帝,和他的皇后約瑟芬曾住在此宮。鏡樓是宮中一個著名建築。凡爾賽宮一面是大花園,另一面有放射形馳道通向市區。這首詩將眼前的景物與古代的歷史結合,令人發思古之幽情。形式上隔行押韻,頗具音律之美。
望望山山水水,
給心靈討了一個喜歡,
而今又從九州飛過,
送行的雲團千萬。
碧浪朱欄繫心,
風吹落花紛亂,
真是夢中尋夢,
只惹得一片悲酸。
昨日看過紗燈閃閃,
坐過了笙弦交織的床,
目前剩下千絲別緒,
付與竹影紙窗。
天邊的落霞豈有今古,
江湖載酒才是避世佯狂,
淺顰深笑都已消失,
誰想春紅秋白,月黑山黃?
托物起興,是中國詩歌的一種表現手法,「興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詞也。」如李商隱之詠錦瑟:「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蘇東坡之詠楊花:「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拋家傍路,思量卻似,無情有思。」詩的形式容有新舊之分,但這種抒情手法卻是一脈相承的。在柳北岸的旅遊詩中也有許多「詠物」的詩篇,是借所詠之物抒情,且含人生哲理的。例如《花與樹》:
同樣的歷史感慨,見之於作者在旅遊時所寫的《二條城》。城是德川家康(一五四二至一六一六)所建,雖然沒有凡爾賽宮那樣宏偉壯觀,但德川家康在日本歷史上的地位卻是非常重要,可以和拿破崙在法國歷史上的地位相比。
又如《蝸牛》:
從形式上說,這是一首典型的格律詩,句法齊整,通篇押韻,可見作者修辭的功力。
蝸牛而有綺夢繫心,把「蝸牛」和「綺夢」相連,真是妙句,充分顯露出詩人的浮想連翩,構思獨特。但讀者也不難理解,因為蝸牛的綺夢是因懷念故居而引起的。作者把蝸牛擬人化,看來是把蝸牛比作異鄉的遊子的。
按:詩中的「德川」即德川家康。京都本是日本的古都,一六零零年,德川家康擊敗豐臣秀賴後,在江戶(今東京)建立封建政權,對內抑削藩侯,大權集於幕府。史稱他為「江戶幕府的創建者」。江戶幕府維持了將近三個世紀(一六零三年至一八六七年)才「還政天皇」。一八六八年明治天皇遷都江戶,改稱東京,幕府制度方告終結。相傳德川家康疑心甚重,居處地板是經過特殊設計的,一踏上就會發聲,防刺客也。
世界各大名城,自然是少不了有許多名勝古迹,由於作者具有豐富的歷史和文學知識,因而對這些名勝古迹,也就能勾划出它的特徵,剖析它的內涵,以及抒發與歷史相結合的感慨,寫景、抒情、哲理往往合成一體。這是柳北岸旅遊詩的一大特色。下面是一些例子。
趙戎的評論說得好:「詩人以苦瓜自比,多麼謙遜與虛讓,這和晉陶淵明以傲霜的秋菊自比,是有異曲同工之效的,因為同樣地有著『一份矜持和沉靜』,『智慧和孤高』。……這素來不登大雅之堂的為高人雅士所輕視的植物,正顯出其質樸無華的高潔,比起春蘭秋菊之類,更大眾化更有意義得多了。『因為要在這片土地生長,便不能說為寂寞所嚙痛!』這些話不但代表詩壇,也是代表整個文壇的。」
誰說四季有不謝的花,
誰說萬年有常青的樹,
過往的皇帝希望歲月長春,
但終於不能永聽晨鐘暮鼓。
庶士看見花樹似薄還濃,
希望減輕的是大寒大暑。
其實何須為花樹生了幽憂,
亂世的人有的是長叉利斧,
且看荒煙亂草的前身,
當年住的還不是高僧貴婦。
能站一站就算是人生,
應為落日和花樹相映而歡呼。
攻城窮兇殺人盈野,
能站一站已不算辜負,
休怨輕淺飄忽的時光,
秋蟲之鳴,正是花樹燦爛的腳步。
肚皮里縱有希望的灰塵,
可把灰塵看成花樹的香馥。
柳北岸是新加坡著名詩人,原名蔡文玄,原籍廣東潮安,一九零三年出生,今年(一九八八)已經八十五歲了。但他得天獨厚,望之仍似不過六旬。他平生最喜旅遊,足跡遍五大洲,因之作品也以紀游的詩最多。結集出版的有《十二城之旅》《雪泥》等等。他的旅遊詩很有特色,講究格律音節,注重修辭鍊句;而且由於他對歷史的熟悉,對各大名城的描寫也就更富「內涵」,而感懷亦常寓哲理。新加坡作家趙戎這樣評論他的《十二城之旅》:「讀了它勝讀十二本遊記,與其讀那些矯揉做作的散文遊記,不如讀柳氏那簡潔明快扣人心弦的詩篇更為深刻與難忘。柳氏通過這七十多首詩,表現其藝術風格的老練與感懷底適當,非時下一般詩人可比。」已故名作家徐訏為《十二城之旅》所寫的「序詩」則這樣稱讚他道:
柳北岸的旅遊詩不但擅於描寫各個不同地方的特殊景物,也擅於描寫「特殊人物」。例如他寫日本的藝伎:
柳北岸的詩,在表現形式上屬於格律派,「使人有整齊、端正、穩健之感」(趙戎的評語),但其內蘊的「詩情」卻是「浪漫」的,我很喜歡他的一首題為《牽惹》的小詩,就以這首詩為例吧:
按:伊豆是日本著名的風景區,頗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