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輯·詩話書話 二十三、黃苗子的打油詞

(一九九零年三月)

黃苗子用以題畫的打油詞甚多,而且也大都寫得十分精采。選錄幾首,以見一斑。

文統道兄以八年前舊作見示,深感知音勉飾之意,賦此致謝。

按:《白蛇傳》中的許仙是跟著「妖僧」去的,此處改為跟著「妖婆」去,當是以江青這一妖婆來比喻法海那一妖僧也。而現代的許仙亦是另有所指的。

細細敲窗雪有聲,雀兒催暖鬧營營。從來變臉唯天易,一霎濃陰一霎晴。

黃狗白,走車停,南人不識指為冰。長宜議論風花月,且莫憂愁雪打燈。

同樣可發人深省的還有《菩薩蠻·題丁聰畫不倒翁圖》一詞。詞道:

羽生讀後感:

黃苗子既是散文家,也是書法家。「天地」出版的《梁羽生小說系列》,封面題字都是出自他的手筆。而且在能文、能書之外,更兼能詩、能詞,其詩詞多是「打油」體,我尤其喜歡他的打油詞。這裡就先談談他的打油詞吧。談詞之前,先來一段「閑話」。據程雪野在香港刊物發表的一篇文章《黃苗子春蚓秋油》中說,黃苗子的客廳有一副主人自書的對聯:「春蚓爬成字,秋油打作詩。」其聯亦是「打油體」。

「關公戰秦瓊」是舊日戲班的笑話之一。據說有一鄉下土財主做壽,請一戲班來家中演出。班主請壽星公點戲,此一富戶目不識丁,但《三國演義》、《說唐》之類通俗小說的故事,他是聽人說過的,於是遂點了一出「關公戰秦瓊」(按:此一「據說」,說法不一。亦有雲是真人真事的,那壽星公是民初某一軍閥的父親云云)。關公(關羽)是蜀漢劉備的大將,秦瓊是唐太宗李世民的大將,根據「演義」的說法,關公用刀,秦瓊用鐧,故云:「你在唐來我在漢,糊裡糊塗刀對鐧。」一漢一唐,如何打得起來,但為了掙口飯吃,打不起來也非打不可。此詞之妙,不僅在於嘲笑那一場「糊裡糊塗刀對鐧」,最妙的是,下闋突然筆鋒一轉,自古及今,和「現代戲」拉上了關係,從笑話關公戰秦瓊一變而為對江青竊取文苑紅旗(江青當年改編樣板戲之功,叫人捧她做「文藝旗手」)的嘲諷。這種「空際轉身」的技法,要轉得「奇」而又自然,是十分難得的。

不過他也沒有放過某一些甘為幫凶的「四人幫」爪牙。這見之於他的《漁家傲·題韓羽作十五貫圖》:

「閑話」表過,言歸正傳。黃苗子與黃永玉的「詩畫交遊」,那是由來已久的了。程雪野的文章有一段說及他們合作的佳話。一九七六年十月六日,「四人幫」一網成擒,其時正是吃蟹季節,北京人聞訊,紛紛跑去街市買蟹,指定要四隻,三公一母。黃苗子還以此為題材,題詞一首,由黃永玉配畫。

郭索江湖四霸天,爪兒尖,肚兒奸,道是橫行曾有十多年。

一旦秋風魚市上,麻袋裡,草繩栓。

釜中那及淚闌干,一鍋端,仰天翻,烏醋生薑同你去腥羶。

勝似春光秋蘭茂,浮大白,展歡顏。

按:「郭索」,辭書的解釋為躁動貌或多足貌。蟹的性格、樣貌正是如此。故文學作品中多用「郭索」一辭來形容蟹爬行,或蟹爬行的聲音。「四霸天」意何所指,那是人盡皆知的了。「四人幫」中的江青、張春橋,在「文革」之前就搞風搞雨;姚文元以評吳晗的《海瑞罷官》起家,揭開「文革」序幕,他本人也成為「文革」期間御用的「金棍子」;王洪文則在「文革」開始後得勢,坐直升機直上中央,官至「副主席」。各人情況不同。「道是橫行曾有十多年」,道的乃是約數。二黃的詩配畫是在「四人幫」一網成擒後的第二天(一九七六年十月七日)就完成了的,真是反應迅速。

黃苗子的詞調寄《江神子》:

補記:我和苗子先後移家澳洲,他在布里斯班,我在雪梨,雖然很少見面,卻常以「傳真」聯絡,或唱和,或論文,亦一樂也。《黃苗子的打油詞》一文系我用另外一個筆名在八年前發表的,尚未經他過目。日前整理舊稿,遂急檢出,電傳請正。他當日即以打油詞代信作覆,真捷才也(九八年四月廿七日)。詞如下:

在「那個十年」,有些人跟著「四人幫」走,實是迫於無奈。「豈是兩情投,無非怕斫頭。」黃苗子之筆是只誅「妖婆」,對那些現代的「乞憐還乞恕,跟著妖婆去」的許仙,卻是寬恕的。

丁聰的《不倒翁圖》,畫的是個紅袍黑帽的官兒。這種「東西南北團團轉,是非黑白何須管」的官場不倒翁,固然是「古已有之」,而今呢,即使不能說是「尤烈」,也還是隨處可見的,只不過名稱換為「幹部」罷了。丁聰的畫是借古喻今,黃苗子的詞則更為之「進一解」。「風好護袍紅,紅袍護好風。」此風也,當是小民痛恨的不正之風,然而對那些以權謀私的官兒來說則是「好風」也。「紅袍」在古代是加官進爵的標誌,在現代則也許還有一種象徵意義,即披著「馬列外衣」的紅袍也。由於有了「紅袍」保護「過關」,這才能使不正之風越刮越大。「風好護袍紅」,顛倒過來,便成妙句。這種「迴文」句子,古人多用之作為文字遊戲(當然也有比較好的,例如納蘭容若的「醒莫更多情,情多更莫醒」「親自夢歸人,人歸夢自親」等等),而黃苗子的「風好護袍紅,紅袍護好風」,則不僅是文字遊戲而已,它是具有更深刻的意義的。

黃苗子的筆放得很開,似此宜古宜今、空際轉身的技法,還可見之他的《菩薩蠻·題韓羽所作白蛇傳圖》。詞云:

按:婁阿鼠是崑劇《十五貫》中的小偷,況鍾則是劇中一個富於機智的好官,他假扮相士,明查暗訪,終將婁阿鼠緝拿歸案。至於陳阿大(「大」讀「度」),卻是現實中的人物了,他是「文革」期間上海的一個造反派領袖,「四人幫」的大爪牙。據說他曾經想當張春橋那個「影子國務院」的副總理。婁阿鼠偷的不過是十五貫(一千銅錢為一貫),陳阿大靠打砸搶生財,有如明火打劫,其劫得的錢財,則不知是幾千萬個「十五貫」了。故作者曰:「婁阿鼠,如何比得陳阿大?」從婁阿鼠聯想到陳阿大,一下子從古代跳到現代,從虛構的戲劇跳到現實的世界,作者想得妙,讀者也會因作者奇妙的聯想而引起深思。

意亂心慌吞又吐,遮遮掩掩渾無措。耍盡花招瞞不住。婁阿鼠,如何比得陳阿大?

十五貫鈔何足數,掄抄打砸生財路。一日搭幫三代富。差一步,況鍾忽爾來光顧。

你在唐來我在漢,糊裡糊塗刀對鐧。憑空怎的打一場,都為肚皮掙碗飯。

戲場自古多虛幻,樣板而今不樣板。當年文苑竊紅旗,今日鐵窗囚女犯。

你在唐來我在漢,糊裡糊塗刀對鐧。憑空怎的打一場,都為肚皮掙碗飯。

無情無義無肝膽,要他何用將他斬。一做二不休,休教刀下留。

乞憐還乞恕,跟著妖婆去。豈是兩情投,無非怕斫頭。

「黃絹幼婦外孫齏臼」意為「絕妙好辭」(拆字會意格。黃絹為色絲,合成「絕」字;幼婦為少女,合成「妙」字;外孫為女之子,合成「好」字;齏是苦萊,臼是春米的器具,置苦菜於臼中,「受辛」之意,合成「辭」字。「辤」是「辭」字的篆書體)。曹娥碑如何我不知,我謂「人多地癢真奇想,悔不回歸刮地皮」確系絕妙好辭也!

文統道兄以八年前舊作見示,深感知音勉飾之意,賦此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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