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輯·師友憶往 十、華羅庚傳奇

一百四十一年前(一八三九年),清代大詩人龔自珍路過元和(今江蘇吳縣),寫了一首詩,懷念當地一位以博學著稱的學者顧千里,中有句云:「湖山曠劫三吳地,何日重生此霸才?」顧千里最長於「目錄學」,但史稱他「讀書過目萬卷,經史訓詁,天文算學莫不貫通」。當然,這「霸才」二字,只是指在學術方面的才能而言。

龔自珍此問,當日誰都不敢作答,但現在有答案了。「喜見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材!」 人材降在金壇,金壇位於江蘇南部,也算得是包括在廣義的「三吳地」之內的。這個人材就是華羅庚。

雜貨店的生意不好,他父親幫人收購蠶絲,白天收購,晚上算賬。有一晚算錯了一千多元,算不清明天就不能開工。金壇有「拜狐仙」的迷信風俗,有人就點上了香燭,求狐仙幫忙。可是求了狐仙,也還是算不清賬目。華羅庚在屋子裡聞得香氣,出來說道,不要求狐仙了,讓我來幫你們算賬吧。父親不相信兒子有這本領,但抱著姑且讓他一試的心情,把兩大本賬簿交給他。結果華羅庚牛刀小試,沒花多少時間就把賬目算清了。父親一看,學數學果然有點用,這才放鬆了對他的阻嚇。

但華羅庚卻做「反面文章」,他說周公倘若不誅管蔡,說不定他自己也會造反的。正因為管蔡看出他的意圖,所以他才把管蔡殺了滅口。但他既然用維護周室的名目來誅叛逆,他做了這件事,自己就不便造反了。

但我不知華羅庚看了本文題目,會不會皺起眉頭?

儘管他名滿天下,他是自居於平凡人的。而「傳奇」是不是多少有點把他當作「奇人」看待?

我在英國伯明翰和他初次會面,他就曾經說過一句話:「我們不是怪物!」這句話他是有感而發的,有感於一些寫科學家的文章,往往把科學家寫成「不近人情」的「怪物」,好象科學家的某些「怪癖」是與生俱來,沒有這些「怪癖」,就不成其為科學家似的。其實科學家也是人,是有血有肉的人,並非頭上塗上光圈的「不可理解」的「神人」或「怪物」!而平常人也並非就全無「怪癖」。

但我還是要說,他是既「平凡」又不平凡的!

他出生在一個平凡的家庭,父親是個小小雜貨店的店主。你知道他的名字的由來嗎?他父親四十那年生下他,生下來就用兩個籮筐一扣,據說可以「生根」,容易養活。「籮」字去了「竹」是「羅」,「庚」「根」同音。貧窮人家的父母,最擔心的兒女長不大,華羅庚的名字,就正含著父親對他的祝願啊!

他的學歷,不過是初中畢業,另外加上在職業學校讀過一年半。(未畢業即因交不起學費,而被逼退學。)而且他在二十歲那年,還因一場傷寒病而變成瘸子!

當時他只是一個十三歲多一點的孩子,就看得出胡適的邏輯錯誤,這也可以見得他是有縝密的「科學頭腦」了。

但他憑著這點「可憐」的學歷,通過自學,變成了大數學家,這還能說是「平凡」么?

在美國出版的《華羅庚傳》(作者Stephenalatt)就稱華羅庚為「多方面名列世界前茅的數學家」,他的《堆壘素數論》,他的《數論導引》,他的《典型域上的調和分析》,以及他和萬哲先合著的《典型群》等等數學著作,無一不引起國際數學家的震動。他在學問上的成就,比之顧千里已是不知要超過多少倍!豈只「名滿三吳」,而是名副其實的「譽滿天下」了。

還要補充一點的是,他出生地的金壇是個小鎮,能夠提供給他自學的條件,也是很「可憐」的!

他是一九一零年出生的,在他的少年時代,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已經把人們的視野擴展到新的宏觀世界和微觀世界,歐洲的數學正進入攻堅克難的階段,哈代與拉伊特的數論導引已經在數學的領域獲得新的突破。而華羅庚在開始自學的時候,能夠得到的只不過是一本代數、一本幾何和一本只有五十頁的微積分。

「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這是古代一位詞人的慨嘆。比起科學先進的西方,金壇這個小鎮,那是落後得太遠了。兩年前有一位記者訪問華羅庚,得知他自學的背景之後,在文章中寫下這樣一句:「其狀況(指金壇的落後狀況)和現代科學相距遙遠,恍若隔世!」(見理由的《高山與平原》一文。)上引的兩句詞,雖然寫的不是「做學問」的處境,但我想,也可用在華羅庚身上吧?「孤館」倘若比作與現代科學隔絕的小鎮,假如自己不求「突破」,那恐怕是只有在鳴聲凄切的杜鵑聲里,平淡過這一生(斜陽暮)的。

在中華職業學校,他碰上另一位難忘的老師——鄒韜奮。

也是龔自珍的詩:「廉鍔非關上帝才,百年淬厲電光開!」詩中說的「廉鍔」是刀劍的鋒棱,引伸為寶刀寶劍。寶劍如此,人材亦然。華羅庚無疑是數學天才,但他的「天才」也是經過磨練,「鋒芒」始顯的。

華羅庚的「運氣」似乎越來越好轉了,在他十八歲那年,一向賞識他的那位老師王維克做了金壇中學的校長,請他去當庶務兼會計,月薪十八大元。比起在雜貨店做沒工錢的「小夥計」,華羅庚簡直好像是平步青雲了。第二年,學校開了個補習班,王維克又叫他去當補習班的教員。

經過這次教訓,從初中二年級開始,他就知道用功了。一用功鋒芒立顯,數學老師每逢考試的時候,就把他拉過一邊,悄聲對他說道:「今天的題目太容易,你上街玩去吧。」

初二那年,他的一位國文老師,是胡適的崇拜者,要求學生讀胡適的作品,並寫讀後心得,分配給他讀的,是胡適的《嘗試集》。

華羅庚只看了胡適在《嘗試集》前面的「序詩」,就掩卷不看了。那序詩是:「嘗試成功自古無,放翁此言未必是,我今為之轉一語,自古成功在嘗試。」

他的「讀後心得」說:這首詩中的兩個「嘗試」,概念是根本不同的,第一個「嘗試」是「只試一次」的「嘗試」,第二個「嘗試」則是經過無數次的「嘗試」。胡適對「嘗試」的觀念尚且混淆,他的《嘗試集》還值得我讀嗎?

但華羅庚是不甘於只聽「杜鵑凄切」的,他要做翱翔在暴風雨的海燕。「可堪」是反問語,華羅庚已經用他的自學回答了。他在許多人眼中,是「充滿傳奇性」的人物,但恐怕很少人懂得,他的「傳奇」也是他自己的努力爭取得來!

華羅庚談起這位老師,連稱「厲害!厲害!」原來上鄒韜奮的英文課,學生第一次回答不出問題,就罰在原位站。第二次回答不出,罰上台上站。第三次答不出,罰上放在台上的那張桌子上面站。不用說那是成為全班同學注目的焦點了。

一個初中畢業生,又是一個瘸子,如果他稍微少一點毅力,那就必將是庸庸碌碌過這一生了。

華羅庚指出胡適《嘗試集》序詩中的邏輯錯誤,這正是他敢於獨立思考的表現。可笑的是,那位國文老師竟然在他的「讀書心得」上批上「懶人懶語」這四個字。卻不知這個「評語」,用在他自己的身上,才正是合適不過。

熊慶來坐在他的數學系主任辦公室,打開《科學》雜誌,隨手翻閱這篇文章,越看越被吸引,臉上的神色也凝重了。看完這篇文章,他抬起頭來,問周圍同事:「這個華羅庚是哪國留學生?」沒人能夠回答。再問:「他是在哪個大學教書的?」同事們仍是面面相覷。

重要的不是收入增多,而是清華大學提供給他更好的自學條件。有個記者寫他這段期間勤學的情形:「清華的藏書比金壇自然豐富多了,對他來說有這個就足夠了。他每天徘徊在數學海洋的岸邊覓珍探寶,只給自己留下五六個小時的睡眠時間。一個自學者對知識的巨大吞吐力,這時驚人地表現出來!他甚至養成了熄燈之後,也能看書的習慣。乍聽起來不可置信,實際上是一種邏輯思維活動。他在燈下拿來一本書,對著書名思考片刻,然後熄燈躺在床上,閉目靜思,心馳神往。他設想這個題目到了自己手上,應該分做幾章幾節。有的地方他能夠觸類旁通,也有的不得其解。他翻身下床,在燈下把疑難之處反覆咀嚼。一本需要十天半個月才能看完的書,他一夜兩夜就看完了。真好似:風入四蹄輕,踏盡落花去!」(理由《高山與平原》)

暗室露出一線光亮了。王維克已經重回金壇,師徒會面,華羅庚從王維克的手中借到一些數學書籍,開始他的自學了。

華羅庚辯解說:倘若你只許有一種寫法,為什麼你出的題目不叫做「周公誅管蔡頌」?既然題目中有「論」字,那就應該准許別人「議論」,是議論就可以有不同的意見!這段辯駁,「邏輯性」是很強的。那位老師也只好不了了之了。

新鮮的構思,獨立的見解,對不對是另一回事,首先是個「敢」字,即使一百次中有一次對,那也還是對學術研究有促進作用的。但那位國文老師是不能理解「獨立思考」之可貴的,這次是更惱火了,大罵華羅庚「污衊聖人」,幾乎要號召生徒「鳴鼓而攻」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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