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輯·武俠因緣 一、與武俠小說的不解緣

不過,在我的童年時代,看的武俠小說卻沒有比別的孩子更多,甚至可能更少。因為父親從小就要我念《古文觀止》、唐詩宋詞;雖然沒有明令禁止,但卻是不喜歡家裡的孩子讀「無益」的「雜書」,尤其是他認為「荒唐」的武俠小說。「繡像小說」如《薛仁貴徵東》《薛丁山征西》《萬花樓》之類是看過的,這些小說,雖然寫的是武藝高強的英雄,但只是一般的通俗小說,不是武俠小說。屬於武俠小說的,似乎只偷看過兩部,《七劍十三俠》和《荒江女俠》,內容如何,現在都記不清楚了。還有就是兼有武俠小說性質的公案小說,如《施公案》《彭公案》《七俠五義》等等。對《七俠五義》印象比較深刻,尤其是錦毛鼠白玉堂這個人物。這個人物雖然缺點很多(或許正是由於這個緣故,他的形象就特別生動),卻不失為悲劇英雄(他的收場,是陷入銅網陣,被亂箭射成刺蝟一般)。還有,《水滸傳》是當然看過的,《水滸傳》雖然是「官逼民反」的農民起義小說,把它作為武俠小說那是不適當的,但其中一個個的英雄豪俠故事,如「林沖雪夜殲仇」、「武松打虎」、「李逵與眾好漢劫法場」、「魯智深三拳打死鎮關西」等等,都具有武俠小說的色彩。

嵩乃返身閉戶,背燭危坐。常時飲酒數合,是夕舉觴十餘不醉。忽聞曉角吟風,一葉墜露,驚而試問,即紅線回矣!

平江不肖生(向愷然)的《江湖奇俠傳》是踏入中學之後才看的,這部小說,我覺得開頭兩本寫得較好,寫的大體是正常武功,戲劇性也較濃;後來就越寫越糟,神怪氣味也越來越重了(我並不排斥神怪,但寫神怪也是需要技巧的,不能胡鬧),寫到笑道人與哭道人鬥法之時,已幾近胡鬧,我就幾乎看不下去了。不過,我對書中寫的「張文樣刺馬」那段故事倒是甚為欣賞。這段故事,武功的描寫極少,但對於官場的黑暗和人性醜惡卻有相當深刻的描寫。

有一點比較特別的是,在我的少年時代,對我影響最深的武俠小說卻是唐人傳奇。我認為那是中國最早的武俠小說,它是作為傳記文學的一支,起源於唐代中葉安史之亂以後,藩鎮割據的時期。至於《史記刺客列傳》里的荊軻、聶政,《遊俠列傳》里的朱家、郭解,雖然都是「武俠」一流人物,但這些列傳屬於「傳記」體裁,並非小說寫法,所以還不能稱為「武俠小說」。我是從初中二年級就開始讀唐人傳奇的,這些傳奇送給同班同學他們都不要看,我卻讀得津津有味。

一九八八年一月二日,台灣《中央日報》首先連載我的《還劍奇情錄》,由台靜農先生題字。台老是台大前中文系主任,著名書法家,魯迅的門生,今年已八十多歲了,也是我心儀已久的文學前輩,在報上得見他為我的小說題字,實有意外之喜。繼《中央日報》之後,台灣的民營大報《聯合報》刊載我的《塞外奇俠傳》;另一民營大報《中國時報》從八月開始,也在連載我的《武林天驕》。

行次靈石旅舍,即設床,爐中烹肉且熟。張氏(紅拂)以髮長委地,立梳床前。公(李靖)方刷馬,忽有一人,中形,赤髯而虯,乘蹇驢而來,投革囊於爐前,取枕欹卧,看張梳頭。公怒甚,未決,猶刷馬。張氏熟視其面,一手握髮,一手映身搖示公,令勿怒。急急梳頭畢,斂袂前問其姓。卧客答曰:「姓張。」對曰:「妾亦姓張,合是妹。」遽拜之。問第幾,曰:「第三。」問妹第幾,曰:「長。」遂喜曰:「今日幸逢一妹。」張氏遙呼:「李郎且來見三兄!」公驟拜之,遂環坐。曰:「煮者何肉?」答曰:「羊肉,計已熟矣。」客曰:「飢。」公出市胡餅,客抽腰間匕首,切肉共食。食竟,余肉亂切送驢前食之。

我寫武俠小說,純屬偶然的因緣,故曰「忽遇」也。

好,那就訴一訴三十年來的甘苦吧。

古代兵器,名目繁多,豈止「十八般武藝」。只拿武俠小說中俠士最常用的劍為例吧,劍有單劍、雙劍(俗稱鴛鴦劍)、長劍、短劍之分,使用方法,因其形式不同而有分別。而且在各個不同的歷史時期,所鑄的劍,也有其不同的特點。遠自春秋戰國時期,中國的鑄劍藝術,已是盛開的奇葩了。

寥寥數十字,寫了薛嵩的焦急之情,又寫了紅線的「輕功」妙技,傳神之極。

唐人傳奇對我的影響很深,我寫的《大唐遊俠傳》、《龍鳳寶釵緣》這一組以唐代為背景的武俠小說,就是取材於唐人傳奇,空空兒、精精兒、聶隱娘、虯髯客、紅線這些虛構的傳奇人物和真實的歷史結合,讓他們「重出江湖」的。

第三個「甘」則是更加「自我」,說出來只怕給人罵我只知「獨善其身」了。除了還會寫點東西之外,別無謀生本領,「所幸」的是,武俠小說的「市場價值」的確要比「嚴肅文學」高一些,所以還可養家活口,不至於像古代文人那樣潦倒終生。

武俠小說在台灣是從未受過歧視的,但對我的小說「解禁」則是一九八七年底的事。雖然是來遲了的解禁,卻令我有最為意想不到的欣悅。一九八八年一月十八日,台北的文學、戲劇界開了一個「解禁之後的文學與戲劇」研討會,「以梁羽生作品集為例」說明問題。研討會的重要論點之一是「解禁可望彌補文化斷層」,與會者《聯合報》副刊主編瘂弦認為:「由梁羽生作品集的問世,可見已到了『武俠小說研究學術化』的時候,並且由專人研究撰寫武俠小說發展史。」

弱水萍飄,蓮台葉霧,卅年心事憑誰訴?劍光刀影燭搖紅,禪心未許沾泥絮!

絳草凝珠,曇花隔霧,江湖兒女緣多悟。前塵回首不勝情,龍爭虎鬥京華暮。

同年七月下旬,我首次訪問台灣,參加了《中央日報》副刊主辦的「武俠小說算不算文學」座談會,參加者有「中央研究院」美國研究所所長孫同勛、台大外文系教授林耀福、武俠小說專家葉洪生、小說家黃凡、散文家陳曉林等多位學者,結論是「一致贊成應歸屬於文學領域」。

儘管我在大學喜歡看武俠小說,但我的志願還是在於學術研究的,做夢也想不到我這一生竟然會跟武俠小說結下不解之緣!

「當年」是一九五四年(舒文誤記為一九五二年),「某報主編」是香港《新晚報》當時的總編輯羅孚。「吳陳比武事件」發生於香港,比武的地點則在澳門。這是兩派掌門人之爭,太極派的掌門人吳公儀和白鶴派的掌門人陳克夫先是在報紙上筆戰,筆戰難分勝負,於是索性簽下了「各安天命」的生死狀,相約到澳門比武。擂台設在澳門,這是由於香港禁止打擂台,而澳門不禁之故。五十年代初期的港澳社會還是比較「靜態」的,有這樣刺激性的新聞發生,引起的轟動自是可想而知。以那天的《新晚報》的新聞為例,大標題是:「兩拳師四點鐘交鋒香港客五千人觀戰」;小標題是:「高慶坊快活樓茶店酒館生意好熱鬧景象如看會景年來甚少見」。「高慶訪」和「快活樓」是澳門的賭場之名,由於有擂台比武,間接使得澳門的賭場也大發橫財。觀戰的已有五千人,談論的就更多了。

陳氏論述此條云:「朱子之語頗為簡略,其意未能詳知,然即此簡略之語句亦含有種族及文化二問題,而此二問題實李唐一代史實關鍵之所在,治唐史者不可忽視者也。」陳氏從種族及文化立論,看問題是要比只知簡單地寫武則天為「淫婦」深入得多的。

除了益友,還有良師。華羅庚教授雖然是老一輩學者,思想卻極「新銳」,他對武俠小說的觀感,對我具有啟發作用。有趣的是,談起武俠小說時,他似乎童心猶在,他的腿不大靈活,有一次談得興起時,曾伸拳比劃幾招。可惜一九八五年六月,在日本作學術演講時,不幸突發心臟病逝世,有如士兵之死在前線。已故老詞人劉伯端最講究格律,對我小說中的詞,往往可以整首念出來,在謬讚之餘,也直率地指出我某一首詞某一個字不協音律。清史專家汪孝博則在武俠之外,對我的「聯話」寫作幫助更大。

由於對一天見報的小說還沒有想好具體的情節,有的只是模糊的故事架構,於是我先來段「楔子」,說些「閑話」,以一首詞作「開篇」,調寄《踏莎行》:

由於我完全不懂技擊,所謂著重寫意的「自創新招」,只能從古人的詩詞中去找靈感,例如「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這兩句詩,我就把它當作「劍法」中的招數,前一句形容單手劍向上方直刺的劍勢,後一句形容劍圈運轉時的劍勢。又如杜甫《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中有這麼幾句:「霍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雖然「劍器」非劍 ,但我也從其中找到靈感,引用為描寫「劍意」的形容辭,不辭通人之消了。

陳寅恪是不鄙薄俗文學的,他有《論再生緣》一書,將這部清代才女陳端生著的彈詞小說,拿來與希臘、梵文諸史詩比較 ,對它的傳奇性和藝術性都推崇備至。金應熙雖然沒有這方面的著述,卻也是標準的武俠小說迷。在嶺大教書的時候,還珠樓主和白羽的新書一出,他必定買來看,而且借給有同好的他的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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