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九十二、紅線女演出的新「王昭君」

「我今獨抱琵琶望,——」紅線女一首《昭君出塞》的主題曲,瘋魔了新港兩地觀眾。

「昭君出塞」是悲劇還是喜劇,說起來倒是個有趣的問題。

杜甫的詠王昭君的詩(《詠懷古迹》五首之三)說:

這是一種看法,著重一個「怨」字。

但王安石在《明妃曲》(兩首)中則大做翻案文章,一則說:「家人萬里傳消息,好在氈城莫相憶。君不見咫尺長門閉阿嬌,人生失意無南北。」再則說:「漢恩自淺胡自深,人生樂在相知心。」這又是一種看法。著重「相知」二字。既然失意無分南北,與其留在漢宮做被困長門的阿嬌(其實對王昭君而言,甚至做「阿嬌」的機會都沒有),倒不如在番邦得到個知心夫婿了。

兩種看法,演成三種劇本。第一種是寫「昭君怨」的,結局是王昭君投崖自盡(在粵劇《昭君出塞》之前的劇本大都如此);另一種是曹禺的近作《王昭君》,他比王安石更「進一步」,不是只著眼於漢恩、胡恩的深淺,也不僅局限於夫婿是否知心,而是一反前人的見解,從「民族友誼」出發,把王昭君寫成懷抱著「匈漢一家」的崇高理想,是一個自願「和親」,而不是「和番」的「勇敢女性」。他是把《昭君出塞》寫成喜劇的。

不過,想來曹禺也遇到棘手的問題,王嬙的崇高理想,是怎樣孕育出來的呢?這個問題必須解決,否則無以感人。

第三種是紅線女這次演出的劇本,看來似是介乎二者之間的。

曹禺的《王昭君》據說是奉周恩來總理之命寫的。他曾經和一個訪問過他的記者談及:「那是一九六零年以前的事,周總理指示我們不要大漢族主義,不要妄自尊大,這是從蒙漢人聯婚問題談起的。周總理說,要提倡漢族婦女嫁給少數民族。說到有個王昭君,周總理就指著我說:『曹禺,你快寫。』他要我寫個王昭君的劇本。」

台灣大學出身的留美學人劉紹銘在評論曹禺的《王昭君》時,雖然不以「遵命文學」為然,但卻贊同曹禺這種寫法。他說:「在曹禺的這個劇本出現以前,昭君這個漢家女子出嫁匈奴,在國人的想像中是『和番』而不是『和親』,一字之差,就足以說明在曹禺以前我國『想像文學』作家對這一歷史人物『傳說』態度的不同了。那毫無疑問,是大國沙文主義想像力之結晶。」(見一九七九年一月五日、六日的台灣《中國時報》)

不過,也有不同意見。台灣的留美作家李黎,去年十月,在上海訪問巴金時,談到曹禺的《王昭君》,她就是這樣提問的:「作家創作文學作品,當成接受一個任務來做,是不是個好辦法?王昭君以一介民女身份,不但有偌大見識,而且遠嫁匈奴後,比咱們志願支邊的知青還適應得好?」巴金也只能「玩笑地」承認「這是他還有點三突出!」(「三突出」是「四人幫」時代的一種文學理論,即突出正面人物,突出正面人物中的英雄人物,突出英雄人物中的主要英雄人物。英雄人物是不能有缺點的。)

兩千年前的王昭君真的就有那麼大見識和崇高理想?的確是值得懷疑的。

比較來說,粵劇的《昭君出塞》就合理得多。它是寫昭君先悲後喜的。「人生小別亦凄惶,何況長辭父母邦。……幾番勒馬回頭望,錦繡江山再見難。」遠適異國,昔人所悲,何獨昭君?她是到了匈奴王親自來迎接她,看到了匈奴王為地在塞上建造的江南故鄉景物,深受感動,這才轉悲為喜的。匈奴王的一句唱詞「有道是日久他鄉即故鄉」,打動了她的心。

曹禺寫《王昭君》,由於受到「四人幫」的干擾,經過二十年方始寫成。他不但博覽有關王昭君的史料,並且去了內蒙兩次,訪問了當地的馬頭琴大師巴主和一些老一輩的族人,搜集了漢蒙兩族有關王昭君的傳說,寫作態度是非常認真的。

對曹禺的寫法(他把王昭君寫成了抱著崇高理想自願和親的勇敢女性),儘管有人不同意,但對他的寫作技巧,尤其是文字方面,則似乎是眾口交贊的(最少我就沒見過相反的論調)。

劉紹銘在論曹禺的《王昭君》一文說:「在戲劇性經營方面,曹禺真是寶刀未老。他善於製造情節,賣弄關子。其得心應手處,如四十多年前的《雷雨》《日出》和《原野》。對一般讀者和觀眾而言,最能防止他們打瞌睡的,莫如製造正派人物和反派人物衝突的氣氛。傳統的反派人物毛延壽既不在場,曹禺就用溫敦(呼韓邪的妹夫)來代替。這個陰謀家陷害單于、嫁禍昭君的種種措施,自自然然成了觀眾關心的對象。文字方面,曹禺一直是個中翹楚——流利漂亮而時見詩意。」

他尤其欣賞曹禺在劇中用的「西方式的獨自」,例如下面這段:

王昭君(望著牆外的春天):

母親,你生我為何來?難道這青森森的宮牆要我來陪伴?難道這青松翠柳,望不斷的欄杆要我去看管?

啊,這一天三遍鍾,夜半又宮漏,一點一滴,像扯不斷的絲那樣長!

姑娘啊,你錯了未算,欠思量,急急慌慌把我送進這三丈八尺的宮牆。

不錯,這段獨白豈止具有「詩意」,它本身就是音韻諧和的詩。

曹禺寫的《王昭君》,惟一令劉紹銘不滿的地方,是曹禺在結尾時候所用的一個象徵手法:

那合歡被,一陣風把它吹起末,就忽忽悠悠地跟著那金色的大雁飛走了!

飛上天去了!

你們看,天上,天上!那不是大雁?那不是合歡被?

(大雁在空中鳴唳,一片光明的彩雲在藍天里悠悠飛過。)

劉紹銘認為這是曹禺在「向中國老百姓灌輸封建式的迷信思想」。不過,這似乎是個見仁見智的問題,假如用電影形式表現,合歡被被風吹走,接著天空出現金色大雁,白雲悠悠飛過,這樣的剪接,不正是甚富戲劇性的浪漫聯想嗎?在現實的世界中合歡被當然不能飛上天化成大雁,但在文學的創作上,我認為是不妨運用類似電影「蒙太奇」的剪接技巧的。

劉紹銘是研究曹禺的專家(他曾用英文寫作《曹禺論》,是一九六六年寫成的)。一九八零年四月,曹禺訪美,他也得到了和曹禺見面的機會,並寫了一篇題為《君自故鄉來》的《曹禺會見記》。

說來有趣,他的《會見記》寫道:「我首先向曹禺招供,如果我今天重寫《曹禺論》,我對他的劇作的評價會高許多。我對《雷雨》和《日出》二劇批評得極不客氣,理由不外是那時我剛念完比較文學的課程,眼中儘是希臘悲劇以來的西方戲劇大師……那時我沒好好考慮到,第一、曹禺寫《雷雨》時(一九二三年),年紀才廿三歲。第二、而且也是最要緊的一點,他的作品與易(易卜生)、契(契訶夫)、奧(奧尼爾)諸人比起來雖然失色,但在中國話劇史上,他實在是一代宗師。」對曹禺著《王昭君》的看法,他也有若干修正。

在美國參加會見曹禺的台灣作家還有夏志清、李歐梵、白先勇、水晶、陳若曦等人。夏志清和陳若曦也都寫了文章。內地大陸和台灣的作家,這一兩年在海外常有交往,我覺得這是一個好現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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