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八十七、杜運燮和他的詩

最後要說一說杜運燮的「近況」,他在北京出版的一本以介紹國外知識為主的雜誌《環球》擔任編輯工作。上月(一九八零年九月)廿三日,他接受西德有關方面邀請,赴西德訪問。定期半月,這兩天大概正在回國途中。

袁可嘉評論這首詩的特點是把「靜止的公路作為動物來寫,使它進入充分的動態」。詩人是以跳躍的想像,歌頌這條為中國爭取抗戰勝利的公路。

這首詩是一九四八年他在新加坡寫的,四十年代後期,他曾在新加坡南洋女子中學及華僑中學教書。他寫這首詩的時候,也正是他準備回國的時候。大概他是因為看到當時的那個正處於「方生未死」之間的中國有感而發吧?但這幾句詩寫的,不也正是有點像他自己嗎?

「文革」結束之後,我也得到一個「意外的收穫」,許多久已斷了音訊的朋友,好像雨後春筍似的,忽然又「冒」了出來,和我也重新恢複了聯繫。杜運燮就是其中的一個。

新奇的比喻,機智活潑的想像,在這兩首小詩中可見一斑。

說起來已經是三十年前的事了,《新晚報》創刊那年(一九五零年),他是翻譯兼編副刊,和我做了大半年的同事。後來他走了,他編的那個副刊《天方夜譚》就是由我接手的。

我是先識其人,然後才識其詩的。他寫過一首小詩《閃電》,開頭兩節是:

有烏雲蔽天,你就出來發言;

有暴風雨將來臨,你先知道;

有海燕飛翔,你指點怒潮狂飆。

你的滿腔憤慨太激烈,

被壓抑的語言太苦太多,

卻想在一秒鐘唱出所有戰歌。

但杜運燮的詩的風格並不限於表面的激情,他更多的詩像冷靜的智者一樣,觀察萬物,用雋永的語言,用機智和活潑的想像來寫。舉他兩首分別寫於少年時期和中年時期的小詩為例:

路,永遠興奮,都來歌唱啊!

這是重要的日子,幸福就在手頭。

看它,風一樣有力;航過綠色的田野,

蛇一樣輕靈,從茂密的草木間,

盤上高山的背脊,飄行在雲流中,

儼然在飛機的坐艙里,發現新的世界,

而又鷹一樣敏捷,畫幾個優美的圓弧

降落下箕形的溪谷,傾聽村落里,

安息前歡愉的匆促、輕煙在朦朧中,

溢著親密的呼喚、人性的溫暖,

於是更懶散,沿著水流緩緩走向城市。

而,就在這粗糙的寒夜裡,荒冷

而空洞,也一樣擔負著全民族的

食糧;載重車的黃眼滿山搜索,

搜索著跑向人民的渴望;

沉重的橡皮輪不絕滾動著,

人民興奮的脈搏,每一塊石子,

一樣覺得為勝利盡忠而驕傲!

微笑了,在滿足而微笑的星月下面,

微笑了,在豪華的凱旋日子的好夢裡。

三十年前,有九個年輕詩人出了一本他們在四十年代所寫的作品選集,名《九葉集》,杜運燮就是其中之一。也因此,他和另外八位詩人——穆旦、陳敬容、鄭敏、王辛笛、杭約赫、唐湜、唐祈、袁可嘉被人稱為「九葉詩人」。艾青在近作《中國新詩六十年》中曾這樣評論他們:「日本投降後……在上海,以「詩創作」為中心,集合了一批對人生苦于思索的詩人,王卡笛、穆旦、杜運燮……等,他們接受了新詩的現實主義的傳統,採取歐美現代派的表現技巧,刻划了經過戰爭大動亂之後的社會現象。」有一個尚未為外界知道的「佳話」是,艾青這篇文章原是在一九八零年六月在巴黎舉行的「中國抗日戰爭時期文學研討會上」宣讀的論文,在這段評論「九葉詩人」的文字中本來還有一句「這是屬於四十年代後期的像盆景似的園藝」的,後來有人對他提出不同的意見,艾青重讀《九葉集》也發覺這句評論是不大符合事實,因而當他把此文交給北京的《文藝研究》刊出時,就把這句話刪了。

杜運燮是一九一八年在馬來西亞吡叻州出生的華僑作家,在當地讀完初中回國就學,畢業於戰時昆明的西南聯大外文系。一九五一年從香港回到北京,初時從事新聞工作,後來到設在臨汾的山西師範學院外語系任教。「文革」期間和許多遭受迫害的文化人一樣,被送入「五七幹校」接受「改造」,實則是被打入「牛棚」。有位朋友告訴了我一件在當時被目為「大膽之作」的事,他在受批鬥之餘,悶極無聊,居然敢寫信去給當時也被打入「牛棚」的巴金,問巴金借一部《陸遊詩集》。陸遊雖然是宋代愛國詩人,但在「文革」期間,陸遊也是被列為「右派分子」的(此事甚趣,原來因為陸遊寫的一首《釵頭鳳》詞中有句云:「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因「東風惡」犯了大忌,故而古代詩人亦不免獲罪矣)。巴金也居然寄了給他。

異邦的旅客像枯葉一般,

被橋攔擋在橋的一邊,

念李白的詩句,咀嚼著,

「低頭思故鄉」「思故鄉」……

彷彿故鄉是一顆橡皮糖。

節錄自一九四八年他在新加坡寫的《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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