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十、雜記聶紺弩

第二首題為《清廁同柳堂》,詩云:

魯迅詩:「運交華蓋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頭!」紺弩從一九五七年開始,受折磨將近廿年,也真可說交上「華蓋運」了。

紺弩和蕭紅談過愛羅先珂的童話,他自己也寫過童話的。有一篇叫《兔先生的發言》,說森林裡的大亨(如獅子、老虎),制定一種法律叫「吃掉法」,每條收尾的兩字都是「吃掉!」森林裡小動物的命運就是被吃掉!有一次獅子召開一個大宴會,請兔先生出席,要它發言,它在戰戰兢兢中歌功頌德一番,結果雖然免於吃掉,但回家一嚇就病死了。據說那是破森林中小動物死法的紀錄。這篇文章寫在「文革」之前二十多年,紺弩大概也想不到他當年所寫的童話,在二十年之後還有現實意義吧?幸而紺弩沒給嚇死。

紺弩的《酬答草》不同一般的應酬之作,它是在文化人慘遭迫害的那段歲月的記錄,是有血淚的。《酬答草》的序詩說:

馬恩列斯,毛主席書,左擁右攤。

覺唯心主義,抱頭鼠竄,形而上學,啞口無言。

滴水成冰,紙窗如鐵,風雪迎春入沁園。

披吾被,啃加皮塔爾,魚躍於淵。

坐穿幾個蒲團,遇人物風流李四官。

覓雞鳴狗盜,孟嘗門客,蛇神牛鬼,小賀篇章。

久想攜書,尋師海角,借證平生世界觀。

今老矣,卻窮途罪室,邂逅君焉。

可知感慨之深。

也幸虧他有這些「資歷」,周恩來方能設法保全他的性命。根據政策,對「敵偽人員」是要講「寬大」的,聶得周恩來之力,他的身份被定為「敵偽人員」,於是方始獲得「寬大處理」。

還有一首題為《贈木工李四》的《沁園春》詞,也是談「思想改造」的。詞云:

但可惜紺弩後來的遭遇就不怎麼有趣了,在北大荒,他吃一頓餃子都惹出禍來,哪還有臘鴨可吃?「四人幫」被打倒後,他雖然被釋放,但未正式平反,日子還是不怎麼好過的。他有《中秋寄高旅》詩一首云:

「曾幾度棋壇爭敵,酒罈爭霸,春色秋光如可買,錢慳也不曾論價!」喝酒我喝不過紺弩,下圍棋則似乎還可說是半斤八兩。在香港的時候,我們每隔三兩天就要在棋盤上廝殺一番。他喜歡吃廣東臘鴨,我們約好,誰輸了就得請吃臘鴨飯一碟。此事在我們的朋友中是被傳為「趣談」的。

紺弩詩文的大膽,的確令人咋舌,「文革」前他在北京養病,寫了一首《題頤和園》的詩,借古諷今,詩道:

何處有苗無有草,幾回鋤草總傷苗。

培苗常恨草相混,鋤草又憐苗太嬌。

未見新苗高一尺,來鋤雜草已三遭。

停鋤不覺手揮汗,物理難通心自焦。

一九六二年至一九六五年間,他大概「好過」一些,但「文革」一開始,他又遭殃了。朋友們都知道,他有個「毛病」,口沒遮攔。江青的「舊事」,他知道頗多。大概是因他道及江青的「隱私」,得罪了江青。這次更慘,被打成了「反革命分子」,被關起來了。據說本來要槍斃他的,幸得周恩來設法保全他的性命。

歷史上「禍從口出」的故事很多,現在只說最出名的一個。陳涉微時,在鄉下耕田,和一班老友相約:「苟富貴,毋相忘!」後來陳涉舉兵反秦,自立為王,鄉下一班老友前來投靠他,起初陳涉還相當優待他們。其後這班老友在酒醉飯飽之餘,不知避忌,大談陳涉在鄉下怎樣和他們「同撈同煲」的往事,大概偷雞摸狗之類的事都說了,陳涉左右便對陳涉道:「大王若是讓這班鄉下佬亂說,體面何存?」陳涉一聽「有理」,便下令把最愛說話的那個老友殺了,其他的都趕出去。此事和聶紺弩之險被江青槍斃,頗有相似之處。紺弩雖未與江青「同撈同煲」,對她的往事也知得不少的。

當時江青尚未如後來之得勢,但已作威作福,每游頤和園就要把遊人趕走了。此詩寫在大饑荒之後,「文革」之前。「太后」指誰,凡人皆知了。

從此詩我們方知胡考亦曾在北大荒勞動。

霜雪能教胃病松,操勞似把敵巢攻。

幾經春夏秋冬日,一笑東南西北風。

狼洞難留青面獸,虎林微訪白頭翁。

不知新四軍連隊,與此生涯果異同。

他在《酬答草》中提到的朋友,有些是外間久已不知消息的。如《贈胡考》一詩:

第一首題為《鋤草》,詩云:

文代會復出的作家中,聶紺弩也是香港新聞界比較熟悉的一位。他曾在香港《文匯報》擔任總主筆,大概是一九五二年或一九五三年才回大陸去的。

「李四」可能是一個知名文化人的化名,「加皮塔爾」即德文中的「資本論」也。此詞談「思想改造」,亦莊亦諧。言外之意,只靠讀「馬恩列斯,毛主席書」,那是「改造」不成的。此詞若在「文革」期中公之於世,恐不免又加一條罪狀矣。

《北荒草》中最後一首題為《歸途》,那是從北大荒回京的途中之作,其中就談到他對思想改造的看法。詩云:

八皮羅士產蘇聯,長者深情不夜天。

凍筆封題籤夏衍,寒梅消息報春先。

夢中披荔來山鬼,案上凌波供水仙。

繞屋彷徨終一試,月光如水復如煙。

他的「玩世不恭」,不但「小事」如此,「大事」亦然。他被打成右派分子,是要接受「思想改造」的,你猜他怎樣寫「思想改造」?

不過,這一場失火可把他弄慘了。本來是「意外事件」的,但別人可不認為是意外。他是有「案底」的,於是有人要給他「定案」為「對黨懷著深仇大恨,蓄意放火!」的「反革命案件」。好在也有人給他辯護,說紺弩的弔兒郎當性格,大家都知道的。力證他不是「蓄意放火」。幾經批鬥,方始「過關」。

高旅是香港作家,代表作有歷史小說《杜秋娘》。

聶紺弩為人不拘小節,聽報館朋友說,他在回大陸前夕,曾買了許多女人底褲,七彩繽紛,在編輯部展覽,好像掛萬國旗一樣。原來他是準備「歸遺細君」的。他的妻子周穎也是中共的知名人土,是「司長」級的「高幹」,一九五七年夫妻同被打成右派分子。他們是一對恩愛夫妻,紺弩在詩文中常有談及他的妻子。

沒有憤憤不平的抱怨,卻說出了心裡話。「文章信口雌黃易」,說的不正是「四人幫」時代,那些只知緊跟「潮流」,以顛倒黑白為能事的「風派」么?雖然「信口雌黃易」,但他是不屑為的。「思想錐心坦白難」,更妙!表現了詩人倔強的風格。惟其「錐心」,才難「交心」,你要我「坦白」,可做不到。

雪擁雲封山海關,宵來夜去不教看。

文章信口雌黃易,思想錐心坦白難。

一夕尊前婪尾酒,千年局外爛柯山。

偶拋詩句凌風舞,夜半車窗旅夢寒。

現在錄他寫在北大荒勞動情況的兩首詩如下,以見一斑。

談起這首詩,還有個小小的「秘密」,現在是不妨公開了。一九六二年,我到北京,靠朋友的安排,和他見上一面。承他錄幾首「近作」給我,這首詩就是其中之一。我珍藏了十多年,到「四人幫」被打倒之後,方敢將他的手稿在書刊製版刊出。

聶紺弩和蕭軍一樣,都是「軍界」出身。他出生於一九零三年,一九二二年投筆從軍,曾在福建泉州「國民黨東路討賊軍前敵總指揮部」的秘書處做過文書。一九二四年考入廣州中央陸軍軍官學校,亦即黃埔軍校第二期;第二年去蘇聯,入莫斯科中山大學。一九二七年回國,又在國民黨的中央通訊社做副主任。

倘以舳艫資赤壁,何如郊藪起雕欄。

吾民易有觀音土,太后難無萬壽山。

鑿得一池春水闊,獻教八國聯軍看。

此園撤盡千關鎖,今義和團血尚斑。

君自舀來仆自挑,燕昭台畔雨瀟瀟。

高低深淺兩雙手,香臭稠稀一把瓢。

白雪陽春同掩鼻,蒼蠅盛夏共彎腰。

澄清天下吾曹事,污穢成坑肯便饒。

聽說某年除夕,他在北大荒按照家鄉習慣,包餃子過年。他老先生粗心大意,吃飽了就睡,忘記火種還未熄滅,弄成了失火的意外事件。幸好他還算醒得快,未至受傷,火勢也不大,很快就撲滅了。

一九七八年底,他尚未得正式「平反」,但已獲釋放了。他在北大荒寫的一本舊體詩集《北荒草》,手抄的油印本開始傳到香港,後來他的另一本舊體詩《酬答草》亦已由他託人帶來香港,分贈舊日好友,我亦獲贈一部,對他那些年「運交華蓋」的遭遇和境況才知道較多一些。

他以寫雜文著名,詩也很有雜文味道。好像信筆寫來,毫不著力,而功力俱見。而他在苦難中仍不減其豪情,也確是可稱為硬漢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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