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李清照:聲聲慢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它,晚來風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雁過舊時

《聲聲慢》這詞調名,始見於北宋晁補之詞,毛先舒《填詞名解》云:「詞以慢名者,慢曲也。拖音裊娜,不欲輒盡。」用白話文說,就是聲聲慢的「慢」其實就是說,在唱曲的時候要延長音調,纏綿不盡的唱出,求的就是迴環往複,大約就有點詠嘆調的意思。但是易安這闋《聲聲慢》卻與眾不同。原來的《聲聲慢》的曲調,韻腳壓平聲字,調子也相對比較沉緩,而易安的這闋詞卻改押了入聲韻,並且大膽地反覆用了疊字和雙聲字,這就變舒緩為急促,變哀婉為凄厲。也因此許多學者對這闋詞有不同的審美感受。

比如《詞林紀事》引許蒿盧的批評說:李易安此詞頗帶傖氣,昔人極口稱之,殆不可解。鄭騫也認同許蒿盧的說法,意思也就是說這首詞有點粗俗,他們不理解,許多年來人們都喜歡這首詞是因為什麼。所以說粗俗,大概是這首詞的用字口白過重的原因。當代著名的詩詞大家葉嘉瑩先生對李易安的這闋詞也持有不同看法,雖然她不同意評論這首詞流於粗俗,但對於「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一連十四個字的超級疊加,認為頗有過頭。

我們這裡暫且不說這些過於學術的品評,但從一般的閱讀感覺上來說,這首詞的確是一首難得的好詞。

一天下來,孤獨的女人,在孤寂的院子里轉悠,這種景象,連想一想都會讓人揪心,更何況是一個敏感的天才詩人。好像上天給了她不讓古人的卓絕才華的同時,也給了她許多的不幸。

一般人都認為,李清照這個出身貴族的女人,前期是很幸福的,她的不幸大約也就以1129年,也就是建炎三年八月趙明誠病逝開始的,9月就有金兵南犯,李清照帶著撕裂的心和沉重的書籍文物開始逃亡。一路上她基本上是沿著皇帝趙構先生的逃亡路線逃亡的,皇帝象徵的就是國家啊。

真是恥辱的經歷。

趙構一路抱頭鼠竄南下,經越州,明州,奉化,寧海,台州,金兵氣勢洶洶狗攆耗子般追得高宗跑到海里,不敢上岸,真他媽的機智,這老小子跑到了溫州。李清照一孤寡婦人眼巴巴地追尋著國君一溜煙遠去的方向,自己雇船,求人,投親,靠友,帶著她和趙明誠一生搜集的書籍文物苦苦地堅持著,戰火中,她個人實在難以保全這些珍貴的文物。結果是連連災禍臨頭,被燒的被燒,被搶的被搶,被偷的被偷,她半生心血不可避免地化為烏有了。

皇帝已經跑得不見了蹤影,天下惶惶,李清照孤零零地站在戰火苫荑的土地上,分外消瘦的背影被病懨懨的夕陽吞沒。

時間,時間,時間碎裂如流水,而人從來就是被改變的,被留下的,被掩埋的。

她沒有孩子,身邊也沒有什麼親人,她確實老了,在杭州,一個衰老的女人守著一個孤清的院子,情何以堪。

對於她顛沛流離的生活,人們有不少傳說,也有說她改嫁過,有人說沒有,其中真假,我真的不想去分辨,別人的痛總是不痛,人們慣常以觀賞的態度看別人的喜怒哀樂,只是那種煎熬於水火的感受被大家有意無意地淡化了。

有一件事情基本是可信的。秋風裡,偶有幾個老友來訪,她有一個姓孫的朋友,其小女十歲,極為聰穎。一日孩子來玩,李清照對她說,你也該學點東西了,我老了,願將平生所學相授。不想這孩子脫口說道:「才藻非女子事也。」

李清照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一把柔軟的刀子剜心而入,一陣暈眩,手扶門框,才沒有摔倒。童言無忌!原來在這個社會上有才有情的女子是多餘的。而她……

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人能讀懂她的心。

在落葉黃花之中,她吟出了這首幾乎濃縮了自己全身痛楚的《聲聲慢》。

我看見這樣一個女人,一身青衣,弱不禁風地徘徊在院落里,難以看清她的容顏,就是那身影分外的孤單,一卷書被清風無聊地翻弄開,濃黑的字跡在斑駁的光線下無聲地傾訴著: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

我的心是那樣冰涼,是的,是結了冰。原本你應該幸福的,你應該看著他明朗的面容,問他想什麼,是不是冷了,要不要加一件衣服,或者,你問他,自己的眉太淡,要不要再畫一畫……

三杯兩盞淡酒,怎敵它,晚來風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

易安——他叫你,回過頭去,竹子在雕欄後颯颯地做響,錯覺轉換的季節竟然散發出了綿密的酒香,恍惚地記起來這樣的聲音,這樣的風,就是這樣的……嗯!你應他,然後露出一個笑臉,雁過舊時,或許只要去想一想,這一切都變成了真實的。你記起來的就是這些,秋天到了。

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尋尋覓覓,她尋覓的是什麼呢?不好說,大寫意的天下恍然,小寫意的杯酒之間,你不把握這個女人柔弱的身體里,到底流淌著多麼高亢激越的憂憤,你怎麼會知道她的心?

嗟嘆,我一直認為把李清照簡單歸為婉約派是不合適的,大家都熟悉的一首詩《烏江》,就不必細說了:

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

此詩筆力遒勁慷慨,幾乎不像是出自女子的手。她這是借古諷今,最看不起的就是皇帝老兒死皮賴臉地保小命的窮酸勁。就是這首慢詞也不能把它歸為婉約。

一天一天,那種無處著落的情緒,讓她難以安靜,種種感覺怕是沒有身陷生命泥淖的人難以體味的。

就說這傷心的感覺,酸楚,壓抑,沉悶,用語言是難以講明的。我總有一個很模糊的感覺,在腦子裡一直纏繞著,一個人到底應該擁有多少反叛的力量才能讓自己是個自由人?一個人到底擁有什麼樣的智慧才能把禁錮自己的樊籠打碎?為什麼每一個人都會被烙上他那個時代的烙印。好像是被馴養的牲畜,烙上了醜陋的特徵,被時代出賣了,被改造了。

南宋的所有的文章和英雄都顯露出來嚴重缺氧的特點。再沒有一絲豐沛燥烈的原始氣息。男人和女人都有被處以宮刑的跡象。真令人可悲。

李清照一個弱女子,感慨身世家國,發出的是弔祭自己悲哀和國運衰敗的凄涼語,而岳飛的詞句裡面表達的卻是對於朝廷的失望和無奈,是一個總有一種難以言明的相通之處。困厄之中,彷徨難言。

靜靜地坐著等待天黑的時候,腦海中一片灰色的混沌。十四個疊字要說明她當時的狀態真是貼切不過,沒什麼不妥的,所以我覺得這十四個字堪稱奇筆,不敢多用。而下一句: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本來不會有什麼問題,說得清楚。就是再下一句「三杯兩盞淡酒,怎敵它,晚來風急。」這裡的「晚」字有了爭議。一般通行版本都記著「晚」而另外一個說法還是「曉」好。

俞平伯先生在《唐宋詞選釋》中斷定應為「曉」。因為寫詞是一整天的事情,晚來風急,就重複了。我就想不明白,寫詞寫一整天這是個必然現象呢?還是偶然的呢?

還有的人說,「乍暖還寒」應該是早晨發生的事情,意思是說黃昏應該說是乍寒還暖,竊甚不以為然,還有一首詞就是張先的《青門引》的第一句「乍暖還輕冷」和李清照的《聲聲慢》里的乍暖還寒幾乎一樣,可以比較一下,原詞如下:

乍暖還輕冷,風雨晚來方定。庭軒寂寞近清明,殘花中酒,又是去年病。樓頭畫角風吹醒,入夜重門靜。那堪更被明月,隔牆送過鞦韆影。

這首《青門引》,上片起首兩句「乍暖還輕冷,風雨晚來方定,」 聲聲慢中「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晚來風急。」倒是可以互相印證。張先寫自己對春日裡天氣頻繁變化的感受。「乍暖」,見出是由春寒忽然變暖。「還」字一轉,引出又一次變化:風雨忽來,輕冷襲人。輕寒的風雨,一直到晚才止住了。詞人感觸之敏銳,不但體現在對天氣變化的頻繁上,更體現在天氣每次變化的精確上。天暖之感為「乍」;天冷之感為「輕」;風雨之定為「方」。遣詞精細確切,暗切微妙人情。人們對自然現象變換的感觸,最容易暗暗引起對人事滄桑的悲傷,開句並不是這首詞最妙的,大家喜愛的是「那堪更被明月,隔牆送過鞦韆影」,這是詩人設得一個奇局,鞦韆或起或落——你隔牆看到的那個怕不是少女李易安出來調皮,乘著月色蹴鞦韆吧?

寫這首詞的時候,李清照已經六十多歲了,客居江南久已,凄苦寂寞,旁人斷難體會。佛說人生皆苦,我實在無力辯駁,應該怎樣受用這些滋味呢?

回憶,回憶,回憶,彷彿之間,這一切都變得不很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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