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的感受,幾乎蕩然無存,唯一剩下的似乎是對鳥啼的敏感。我生在汝水畔、長在汝水邊,從小對飛渡汝水的鳥鳴十分敏感。剛才聽見飛鳥的啼叫,心想這是什麼鳥兒呢,於是全身心都沉浸在巨大的翅膀拍動的響聲里。其實,飛鳥還沒有飛越汝水,而是即將飛過汝水,這種錯覺也許是我耄耋的表現。現在繼續講我橫渡汝水的情形。
進入新蔡的第四天早晨,楚國商人雇了幾條大船。我們在汝水渡口上船後,順流而下。到了下游,江面寬闊,向東拐去,渡船抵達對岸。
上岸後,商人們把貨物搬到幾輛馬車上,堆得高高的,一路往負函進發。我們時而騎馬、時而步行,在高低不平的田野、草原上向西走去,開始了四天三夜的旅行。
傍晚時分,我們抵達一個村莊,幾個蔡國人模樣的青年人照料我們食宿。這些年輕人只知道自己的父母親是蔡國人,對蔡國卻一無所知,也漠不關心,看上去就是一些對什麼事都提不起精神的懶散厭世的楚國青年。
看著這些男女青年,我不禁感慨長嘆,不僅感到蔡國已經完完全全從地上消失了,而且曾經在汝水流域存在過這個國家這件事也被人們忘得一乾二淨。這有什麼辦法呢?也許過不多久我心中的蔡國也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就懷著這樣的複雜的心情,在肥沃富饒的原野上、綠樹蔥籠的村莊里舊地重遊。上路那一天,無論在新蔡,還是在汝水流域,都沒看見候鳥,但在第一天過夜的正陽村,就看到大群的候鳥成群結隊地掠過天空。以後在新安店、明港等村子過夜,又看見候鳥北去。
這一次走的路線與四十多年前的不同,上一次是順著河間地帶南下,沿途多水鄉;這一次途經的正陽、新安店、明港等村子都在北邊,是人馬來往驛站,滿載軍用物資的馬車絡繹不絕,十分顯眼。
第三天晚上在明港過夜,從明港到負函,是一眼望不到邊的平原,我們一邊往南走,一邊望著頭上的候鳥往北飛,大概候鳥也驚奇地俯瞰著我們這一群南下的車隊。
第四天進入負函的時候,已是夜色昏黑。這一次安排住宿可不像前幾天那樣輕鬆自在,能夠一邊解行裝一邊望飛鳥。地上一片漆黑,天空微光朦朧,遠處的村莊閃著星星亮亮的燈光。該是街頭路旁燃火照明的時候了。
「呵,負函,負函的村莊就要燈火通明了!」我不由得環視四周。周圍自然沒有孔子、子路、子貢、顏回。我真心希望他們也能看一看現在的負函。但是他們早已不在人間,使我感到無比的寂寞。
負函,這座神奇的城市,是孔子心靈的故鄉,是孔子精神寄託之所在。現在回憶起來,依然一往情深。我獨自佇立在黑暗的原野上,深情地凝視著燈火閃爍的負函,心潮澎湃。
長長的車隊緩緩地進入負函,我離開大伙兒獨自行動,由當地人安排住進一家小旅館,這時的服務員先前都是蔡國人,滿口蔡國話,這使我感到十分親切。
第二天我才驚奇地發現,現在的負函完全失去了昔日的光景,變成另一副模樣。一道牆壁把城市圈圍起來,而且城內又築起一道牆,把城市分割成內城和外城。四十多年前,負函四周儘是殘垣斷壁,孤零零地坐落在大平原上。四十多年後,負函變成了被高牆堅壁緊緊圈圍起來的固若金湯的楚國城邑。
我花兩三天時間,走遍負函新城的大街小巷。這已經不是當年孔子稱讚葉公「近者悅、遠者來」那座年輕的政治城鎮了。當年我們的住房還殘存在外城。當年葉公的宅邸依然氣派威嚴,坐落在內城,由衛兵把守著,但絲毫沒有葉公好龍那種悠然輕鬆的氣氛,如果有什麼從窗口探頭出來的話,那決不是龍,而是持槍佩劍的士兵。
負函給我的印象是一座全身用甲胄武裝起來的城邑。不論走到哪兒,到處都是兵營,全副武裝的士兵來來往往,成為名符其實的軍事基地。
我還到城外去仔細地轉了轉。被楚國征服的許多國家的百姓分片居住在這裡,並且沿著離居住區最近的城牆開設市場。城外的市場比城內的大好幾倍,雖然亂鬨哄的,但活躍熱鬧。
看到這些,我不禁想到;過去的負函有過去的特色,今天的負函有今天的風格,這不也很好嗎?
當年孔子沒有機會謁見楚昭王,最後的結局是在凄涼的黑夜向昭王靈柩告別。現在楚惠王繼承昭王遺志,正虎視眈眈地覬覦中原。本是為收容蔡國遺民而新造的城鎮,如今變成了軍事基地。
對於楚國來說,負函是侵入中原地區最理想的據點和要道,而且背負淮水三險,是最重要的戰略要地。
從這個意義上說,現在的負函與葉公時代的負函性質全然不同。
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既有蔡國人的後裔,也有陳國人的後裔,還有的看不出來是哪一國人,他們操著不純正的楚話,這種特殊腔調的楚話可以說就是負函話。但是,當我夜深人靜漫步在城外曠野上的時候,又喚起四十多年前那種靜謐的感覺。我仰望蒼穹,滿天星斗,閃爍著美麗的冷光,時而疾馳而過,燦爛耀眼。
有時我還走出城門,遊逛不夜城般的城外市場,並且穿過行人稀少的暗路,從這個市場走到另一個市場。這時,我總覺得遼闊的平原的夜空就架在自己的頭頂上,離得很近很近,便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重溫四十多年前負函留給我的獨特的感覺。
負函之夜,還是和四十多年前一模一樣,毫無變化。我真想在這巨大的黑暗中獨行、思考。這夜色使人不能不思考,孔子也許思考過天命,子路、子貢、顏回也許思考過人生的意義。而子路正是在這夜色之中,才下定危難關頭捨生取義的決心。
白天走過的地方,一到晚上,總想再走一遍。城外的市場區簡直就是外國人居住區,不管我走到哪兒,都不會引人懷疑。負函實際上已經成了被楚滅亡的國家的遺民居住地,他們在這兒做買賣、生活。大家沒有高低貴賤之分,既沒有必要挺胸凸肚,也沒有必要卑躬猥瑣,即使想炫耀國家的威望,也無從談起,祖國已不復存在。
到了負函才知道,對於亡國遺民來說,這個地方可以使精神得到某種慰藉。就拿我自己來說,這次旅行,從出魯國國都到進入負函,一路上總覺得低人一等,正因為我的祖國蔡國先前是一個堂堂諸侯國,更使我處處感到亡國的悲哀。即使我踏上生我養我的蔡國土地,雖然有一種親切感,但心情決不會舒暢。只有進入負函,才發現這兒充滿著我從未體驗過的自由輕鬆的空氣。楚國對被征服國的人民採取了明智的統治政策。不言而喻,楚國的官員、士兵在管理、守衛著這座新城,但沒有這種感覺。這是亡國遺民自由的天堂。
負函的星空格外美麗,聽說自古以來,以黃河流域的星空為最,但遠不及負函星空之美。
我在負函城外漫步的時候,總想起孔子的「道之將行也與,命也!道之將廢也與,命也!」細細地咀嚼著這句話的含義。
有時在路邊店頭,當地人給我水喝。我也是心平氣和、一言不發,喝完後輕輕點點頭致謝離去,氣氛自然和諧。市場與市場之間的曠野上長著桐樹、柏樹、銀杏,老木參天,人們三三兩兩地坐在樹蔭下歇息。入夜,溶溶月光從樹葉間篩撤在地面,人影疏稀,夜色溫馨,正是散步的好去處。
不過,我喜歡沒有月亮的黑夜,在市場與市場之間狹長的道路上,可以遙遙地聽見從前後兩個方向轉來的嘈雜聲。再沒有比這兒更適合我夜間邊散步邊思考的地方了。四周一片黑暗,在黑暗中,頭頂垂著美麗的星空。而這黑暗泛著朦艨朧朧的灰白。我不知道用什麼辭彙才能準確地表達這種白濛濛的黑暗,這種黑暗不是憂鬱的,而是爽朗的。
我每天夜晚在負函城外絞盡腦汁,不斷思考孔子晚年在魯國講學館說過的一句話:「道之將行也與,命也!道之將廢也與,命也!」
這句話氣魄宏大,深刻精闢,不可等閑視之,可以看作是孔子關於人的整體思想,它超越了「死生有命、富貴在天」這樣個別的、局部的人生觀,而具有無限宏偉的主題。它告訴我們:無論人們進行怎樣正確的努力,卻難以保證得到幸福的生活方式。
我在負函的十天里,每天每晚都翻來覆去地思考。正如孔子所說:社會走上正確的道路,是天命;社會道德頹廢,混亂不堪,也是天命。人沒有回天之力。因此,人只能盡其微力,走自己堅信的正確的道路。認為人依靠自己的力量可以改變社會,這是無稽之談。人只能在巨大的天命支配下,或者順從或者反抗。人就是這樣子。要不堅信天命,為此奉獻自己的生命;要不不信天命,與天拼搏,最後戰亡。
「虛心奉天」——這是我在負函城外經過幾個夜晚的思索得出的結論。
此外,我還對長期以來闡釋不清的幾條孔子言論又進行一番思索,終於得出自己的看法:「天生德於予,桓魋其如予何!」
天賦予我道德、賦予我授道的素質,你桓魋能奈我何?
「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天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