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二節

剛才有幾位在外面散步,這個季節,山間空氣清爽,沁人肺腑。

休息之前,談了孔子作為人的魅力,現在換一個話題,談談今年夏天我到中原旅行的情況。六、七、八三個月,我和一群楚國商人在我年輕時跟隨孔子流浪的地方跑了一圈。

五六年前,一個楚國商人旅途中病倒在這個村子裡,住在我家裡養病,我悉心照料。今年春天,他又到這兒來,對我說:「如果你想去以前的陳、蔡國看看,我可以帶你去。」這對我來說,實在喜出望外,而且他熱心周到,完全可以信得過,於是我答應了。

「從年齡來說,恐怕這是我最後一次旅行。

「哀公三年夏,我二十五歲,跟隨孔子進入陳國國都。回想起四十六七年前的往事,感到在陳國國都的三年生活非常愉快,難以忘懷。就是後來因吳楚大戰,倉惶出走,流浪陳、蔡荒野的情景,現在回想起來,也只有美好的記憶。

「後來進入我的故國蔡國,當時蔡國已置於楚國的統治之下。我們從北往南走了好幾天,在新蔡郊外渡過汝水,進入楚地,抵達楚國專為蔡國遺民建造的新城負函。

「我們為什麼非要這樣流浪不可呢?除了孔子之外,誰還能夠知道呢?即使現在先師健在,恐怕也無法回答。雖說有司城貞子的建議,但又何必這樣千辛萬苦地奔往烽火連天的楚國呢?實在叫人無法理解。

「繁星燦爛的初夏夜晚,我們進入負函,承蒙葉公的關懷,在這似楚非楚、似蔡非蔡的城鎮度過了三個月。這一段時間,簡直像做夢一樣,似乎就是為了謁見最有希望成為中原霸主的楚昭王。這一天終於來臨了,但我們深更半夜佇立路旁等來的卻是病歿於前線的昭王靈柩。

「往事依稀,闊別四十三四年後,舊地重遊,感慨良深。首先,先前周朝在中原的三個親緣諸侯國陳、蔡、曹都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陳、蔡亡於楚,曹被鄰國宋吞併。一般地說,即使國家淪亡,喪失獨立,老百姓依然會在老地方過著一成不變的生活。但我在那兒沒有這種感覺,猶如踏入異國他鄉,映入眼帘的陌生的人們過著一種陌生的生活,就是汲水處,也是另一番景象。大抵這就是亡國的慘狀吧。

「還有,先前星羅棋布的政治上基本享有自治權的城市充滿自由和明朗的氣氛,是來往旅客解乏休息的好去處。如今這些城市也已蕩然無存,國與國之間,設立的國境線,武裝士兵把守的哨所隨處可見。

「考慮到旅途安全,我們這一次走大路,盡量沿著先前的路線,由魯經宋入陳再前往蔡國。魯、宋兩個大國的首都機構健全,很有氣派,而昔日陳、蔡的國都繁華早已去也,面目全非,成了楚國兵營,一片荒涼蕭瑟。尤其是蔡國國都,那裡的一草一木都會勾起我的回憶。然而亡國使我難以生成往昔的記憶。這一片土地已非昔日的蔡國,這兒的人們也不是昔日的蔡國人,這是楚國的大兵營,只有黃塵蔽日、滿天翻滾,只有風沙瀰漫中的粗獷剽悍的士兵。

「既然我的目的是舊地重遊,所以不管是陳國還是蔡國,都住了幾個晚上。當年孔子在他的陳國住所經常和當地的群眾商量生活、工作中的問題,給他們出主意、想辦法,有時還把年輕的地方官召集在一起,向他們講解「仁」、「禮」的道理。於是,我抵達陳國國都的第一天就去尋找眷念不已的孔館。但是,現在那一帶成了兵營,外人不許接近。的確,把兵營設在原先司城貞子宅邸旁邊的官廳區,無論是地點還是建築物本身,是再合適不過的了。所以,散落附近的子路、子貢、顏回,還有我的土屋,現在變成什麼樣子,雖然很關心,卻無法探個究竟。還有,我本想一進城就祭掃那位曾經給予我們莫大關照的高潔的政治家司城貞子的墳墓,但是不知道他的墳墓在哪裡,也只好作罷。

「我們現在稱他為司城貞子,其實「貞子」是陳國朝廷在他歿後賜予的謚號,以表彰其生前功績。人們一般以謚號稱呼他,就像生前稱呼他的名字一樣,所以這位重臣的墳墓無從尋找。這就是國破家亡的悲劇。司城貞子是一個深謀遠慮的傑出政治家,也許他在亡國之前就已經自裁殉國,連同墳墓盡行毀掉。

「我每天都到街上轉悠,昔日的城廓、繁華的街道早已蕩然無存。但是,一拐進衚衕,猛然感覺到陳國獨特的氣息。來來往往的男女老少無疑都是陳國人。記得顏回說過,陳國人信巫好色。看來確是如此。我鑽進一條衚衕,又穿過一條衚衕,猶如與兄弟姐妹久別重逢,格外親切,有一種說不出的沉靜踏實的感覺。呵,這是陳國國都,不是別的什麼地方,就是陳國國都。我獨自彳亍,有兩三個地方,當地人用飲料招待我,我無拘無束地盤腿坐在土屋門口的鋪墊上,聽著他們滿腹的怨言。

「——楚國人在這兒飛揚跋扈、橫行霸道,簡直叫人喘不過氣來。不過,他們也是兔子的尾巴長不了,再有二百年,整個楚國都要滅亡,他們很快就要從這兒滾蛋的。

「我問他們怎麼知道二百年後楚國必亡呢?他們說,每次奏動神樂,請神降臨,恭詢神意,神都是這樣回答的。

「——他們本來是邊境地區沒有開化的人,根本就沒有資格入主中原,可是竟然滅陳亡蔡,於是狂妄自大、目中無人,在這一帶耀武揚威,雖然時間不長,他們也該知道叩謝蒼天,然後撤到長江那邊去。要是不知天高地厚,依然故我,真如神諭的那樣,會亡國滅種的。如果真是那樣,又於心不忍,最好什麼人現在警告他們一下。

「我在陳國國都逗留的五天里,有一個老人前來探訪。他曾給孔館送過水缸,聽過幾次孔子的講演,很受感動。他說:「我的一生貫穿著孔子的『禮』、『仁』的思想,但是,孔子去世以後很久我才知道他是中原首屈一指的大學者、大教育家,企圖通過改革人的觀念、人生觀來拯救混亂不堪的現實社會。

「這個城鎮里有不少人直接聆聽過孔子的教導,他們成立了孔子研究會,回憶、搜集、整理、討論孔子的言論,可惜沒有堅持下來。這次適逢先生大駕來臨,闊別重逢,我有一事相求:希望先生介紹一些魯國國都孔子研究會的情況,同時我們想把我們搜集的一些資料贈送給他們。這些資料難免有舛誤差錯之處,但或許其中有珍貴的東西。近期內我們派年輕人把資料直接送去,請先生酌情處理。」

我表示回到魯國後,一定不負厚望,妥善處理這些資料,同時自己也想早日拜讀。

幾天以後,我隨楚國商人前往原先的蔡國國都新蔡,對於我來說,這是時隔四十四年重返故里。四十四年前,吳楚大戰,殃及池魚,我們逃出陳國國都,在陳蔡原野上流浪,所有的村莊只剩下一座空殼,使我們厄於飢餓之苦,還遭到吳國殘兵敗將的襲擊。陳蔡斷糧在孔子一生中是十分重要的事件。

相比之下,這次旅行寧靜安閑,只見一望無際的農田,肥沃豐饒,綠茵茵的草原上,點綴著潔白的羊群。偶爾也碰見大大小小的楚國軍隊,他們都紀律嚴明,秋毫無犯。

我們這一群楚國商人拉著大約二十輛滿載商品的馬車,緩緩前進。太陽一落山,我們就進村歇息,晚上必定和當地的頭面人物飲酒歡宴。這一路旅行我才知道,他們是楚國國籍的國際商人,在楚國剛剛佔領的陳、蔡國都都擁有巨大的市場,經營各種商品,掌握著中原地區的經濟大權,而且在魯、宋國都設立有龐大的辦事機構,似乎帶有某種國家使命。

這樣看來,楚國意欲征服四鄰,把別人的領土劃入自己的版圖。這個陳、蔡等國做夢也想不到的大計謀正在逐步付諸實施。

附近村莊的一些姑娘為我們表演舞蹈,然後送我們越過名存實亡的陳蔡國境,楚國士兵只簡單地問了問姓名和目的地,就放我們過去了。我們翻過國境線的山丘,進入上蔡地區,順汝水而下。我想像著古都上蔡現在會變成什麼模樣,總有些關心,但又覺得不便開口,也許這就是亡國之民的懦弱畏縮的心情吧。這一路上,我常常獨自一人走進村莊里轉悠,並在那裡投宿。這是楚國商人好意的安排。到了第二天晚上,我開始懷疑這一帶先前是否是蔡國,因為這兒的男女老少除了極少數看上去還像點蔡國人外,其他一色楚人。不過,楚人也是許多種族混雜在一起,他們的容貌、姿勢、語言都不一樣。

第四天,我們進入新蔡城街。

「毫無疑問,這就是我蔫薑出生的地方,是我的故鄉。」——我不由得說出聲來。好像我不這麼說,故鄉就會跑掉似的。

現在的楚語也不是單一的語言,包含著許多被征服的小國語言。

在我的要求下,我們住進市郊桐樹茂密的宿舍。當晚找來幾個蔡國的年輕人,大家海闊天空、無拘無束地聊起來。這些年輕人的父母親都是蔡國人,本人也在蔡國土生土長,但語言、服裝已經楚國化,成了道道地地的楚國人。其中有三個姑娘?她們又是獨唱又是合唱,唱的都是楚歌。

「你們為什麼不唱蔡國的歌曲?」我問。

她們異口同聲地回答:「沒有好歌。沒有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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