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節

今天天高氣爽,充滿夏天的氣息。雖然現在晝長夜短,不過也不會天總亮著,很快就要暗下來。剛才大家圍繞「仁」這個難題,充分發表意見,開了一個內容充實的討論會。現在離天黑還有一點時間,關於「仁」的討論就暫告一個段落,讓逸話研究會的朋友們發言。

——我們這個團體的正式名稱是「孔子逸話搜集研究會」,大約有十個人,主要搜集孔子的逸聞,就是孔子生活中獨特的表現、獨特的思考方式以及獨特的逸事趣聞。那些內容深奧的孔子言論,由在座的各位朋友搜集研究,我們專門搜集帶有人情味的趣聞。雖然會員只有十來個,如果加上地方的合作者,恐怕能達到三十人。我們還在孔子遊說、訪問過的中原各國尋找合作者,可是現在烽火連天、兵荒馬亂,根本無法取得聯繫。

研究會成立以來,我們堅持搜集孔子的逸事趣聞,把其中反映孔子特殊、非凡的人格的部分抽出來,加以研究、理解。我想,孔子性格中的這一面,除了逸聞趣事外,用其他任何方法都無法理解。只是現在我們搜集到的趣聞都是孔子的獨言獨行,既不是對談形式,也沒有旁人在場,沒有第三者可以證明。這一點和大家研究孔子言論大不一樣,孔子言論的自身價值,與誰的對話,在什麼環境、場合下的見解,這些都很明確。另外,子路、子貢、顏回等門生在談話時請教聆聽、被褒被斥,這對判斷孔子言論的真偽具有很大的作用。相比之下,孔子的逸事趣聞的可靠性就十分脆弱,所以缺乏宏大的氣魄。

我們研究會的最近一件大事,就是在蔫薑先生主持的第一次討論會上,發表了「從我於陳蔡者,皆不及門也」的孔子言論,使先生喜出望外。但是,就這一句話而言,我們所知道的不過這幾個字,至於孔子對誰說的,是否還有其他人在場,一無所知。只認為一定出於孔子之口,但沒有人能夠證實。雖然我們把它看作十分珍貴的歷史資料,但沒有證據證實我們的想法,所以感到很難辦。就在這個時候,蔫薑先生給我們講述他昔日陪伴孔子流浪陳國蔡國的艱辛苦難。而當我發表孔子這句話時,先生大為感動,肯定這是孔子對跟隨自己流浪陳蔡的弟子充滿感情的話語,一遍又一遍地複述。

剛才的發言提到我的名字,我說幾句。如果現在讓我選擇一句最珍惜的孔子言論,我一定選擇「從我於陳蔡者,皆不及門也」這句話。自從逸話研究會的朋友在第一次聚會上發表以後,我就對孔子這一句親切的話語充滿特殊的感情。

自然,這是孔子晚年說的話。顏回、子路相繼去世,孔子回憶起流浪陳蔡時那些艱苦的日子,隨行者為自己盡心儘力,毫無怨言,結果錯過了出仕升遷的機會,這些難得的賢人英才,這樣鞠躬盡瘁,最後卻註定了不幸的命運。想到這些,孔子百感交集。他那寂寞孤凄的心情,親切溫暖的感情,我有著切身的感受。

每當我吟詠這句話,我就沉浸在幸福的回憶里,心頭充滿孔子所給予的親切感。當然,我也是「從陳蔡者」中的一員,但是為什麼孔子,還有子路、子貢、顏回都把我從「從陳蔡者」中排除出去呢?

一定是孔子晚年的一位門生聽到孔子這句話後,感動不已,流傳下來。正如孔子所指出的那樣,當年跟隨孔子流浪陳蔡的弟子,沒有一個就業、沒有一個做官的,但大家都覺得能夠侍奉孔子、一輩子就心滿意足、幸運榮光。如今子路、子貢、顏回都已作古,只剩下我一個人閑居山村。我無法把孔子的這句話告訴這三位傑出的孔門弟子,實在遺憾。

——現在我利用這個機會發表研究會搜集到的二三句孔子言論,向蔫薑先生求教。

「孔子聞衛亂曰:柴(子羔)也其來,由也死矣。」這是孔子言論無疑,而且也正如孔子所預言的那樣,子羔平安歸來,子路為報衛大夫孔悝知遇之恩,沖入敵陣,白刃相搏,冠纓被砍斷,君子死而冠不免,在系冠時被斫成肉醬,時年六十三歲。

歷史上確有此事,柴生還,由殉義。從這一句話來看,孔子對柴和由的性格了如指掌,才做出這樣的判斷。但是,即使孔子心裡這樣想,嘴上也不會直截了當地說出「由也死矣」這樣不吉利的話來。孔子對這種事特別注意。由此看來,這句話並非孔子所說,似乎是別人在事件發生之後穿鑿附會編造出來的,而且杜撰得惟妙惟肖,足以亂真,甚至把孔子的內心情緒都細膩地反映出來。你們認為怎麼樣呢?

——謝謝。雖然不是孔子說的話,但傳神入微地反映出孔子的內心想法。對這句話,我們準備特殊理解。還有這樣一段小文章,我們也還沒來得及整理:「康子饋葯,拜而受之,曰:丘未達,不敢嘗之。」

這一段小故事倒很像孔子所為。魯國的權勢者季康子贈送給孔子一種葯,孔子恭恭敬敬地低頭接過來後說,我對這種葯的性能還一無所知。沒有把葯送進嘴裡。

其實,這恐怕是當時在場的人編纂出來的。在這裡,除了孔子,沒有其他任何人。在孔子晚年,肯定實有其事,別人送的葯,不管是什麼人,只要自己先前沒有用過,絕對不服。孔子就是具有這樣徹底清醒的理性!這是我們望塵莫及的高明之處。

——就是說,這段小故事實有其事。還有一句話:「美哉水,洋洋乎!丘之不濟此,命也夫。」這是孔子在黃河岸邊發出的巨大感嘆。每當我吟哦時,也不禁心潮澎湃,感慨萬千。但是,這句話是孔子在何時何地說的呢?

這句話交織著壯美與悲哀。五十年前,我開始跟隨孔子。那時候,子貢還是一個初出茅廬的年輕人,他幾次告訴我孔子在衛國國都居住四年之後,要渡過黃河到晉國去,可是在黃河渡口聽到晉國發生政變的消息,大志未酬,不禁感慨喟嘆。

——謝謝。有蔫薑、子貢兩位先生的證言,我們又增加了一份珍貴的歷史資料。我這裡還有一份資料,請蔫薑先生鑒定。「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圖為樂之至於斯。」孔子到齊國去的時候,聽到韶的音樂,竟然很長時間食肉沒嘗出肉的味道。而且還說道:真沒想到,音樂會有這樣令人陶醉的魅力。這份資料早就搜集到,但這是孔子對誰說的、又是誰歸納成這樣一篇短文,沒有任何證實的材料。

孔子三十五歲那一年,魯昭公亡命齊國,孔子隨後也入齊。這是孔子生涯中的一段重要歷史,門生眾所周知。孔子在齊國聽到舜時代的音樂「韶」,讚嘆不已,說是「盡善盡美」,使得他很長時間竟然吃肉沒有嘗出肉的味道來。所以他深為感動地說,做夢也沒想到音樂會使人們忘卻世間的一切。

孔子的這些逸聞趣事,究竟是孔子對誰說的、是誰記下來的,我認為都無關緊要,正因為沒人作證,才算是逸聞趣事,才樸素、坦率、自然、真實。因此,可以說,這是一篇十分精彩的孔子身邊瑣事雜記。建議你們把這些小故事搜集起來,編一本孔子逸聞集,怎麼樣?

——非常感謝蔫薑先生這樣詳盡的解答,我們孔子逸聞搜集研究會今天才了解我們從事的工作的意義。

——天色漸漸暗下來了。我這個監事本來要宣布散會,但是有一個人強烈要求發言,時間不長,現在就請他說幾句。

——我在今天的聚會上第一次聽到孔子的逸聞,我手頭也搜集有一份資料,乘這個機會公開發表出來,請大家評定一下是否孔子的逸聞。

這是我從幾年前年邁去世的父親那兒聽來的,不知父親又是從哪兒聽來的。他一高興起來,就常常朗詠:「孔子老先生是這麼說的——道不行,乘桴浮於海,從我者其由與。子路聞之喜。子曰,由也好勇過我,無所取材。」孔子說,我的學說行不通,這個世道讓我討厭。我就乘筏子到海上去。那時候,只有子路一個人能跟著我一起去呀。子路聽到後,滿心喜悅,手舞足蹈地跑到孔子跟前,表示隨時都可以前往。孔子問他,你的勇敢精神雖然勝過我,可是你準備用什麼編筏子呢?

這是孔子責備子路輕率的故事嗎?順便說一句,現在我們一家在魯國國都近郊務農,兩三代以前,我的祖輩住在東海的一個小島上,打漁為生,慘淡經營。所以,「乘桴浮於海」這句話使我的父親驚心動魄,熱血沸騰。和剛才說的孔子的逸聞趣事比較,我認為這也可以算是一個。可是,我對逸話研究會的負責人說了兩三次,他們連理也不理。我還把這份資料提交給總部設在魯國國都的孔子研究會——就是這個聚會的主辦單位,請他們判斷。泥牛入海無消息,也毫無反應。

為什麼這樣冷淡呢?我想因為這句話里孔子半是嘲笑半是苛責子路,使得「子路派」無法忍受。世上有許多令人犯難的事,比如「子路派」、「顏回派」就是如此。

「孔子研究會」和「逸話研究會」都不把這份資料放在眼裡,我要是再追下去,他們一定嗤之以鼻:純屬胡編亂造,大概哪兒少一根主心骨,還這麼固執,真叫人又遺憾又傷心。

外面已是暮色蒼茫,山澗溪流,樹木村莊都籠罩在昏黑之中。大家也都累了。不過,剛才「乘桴浮於海」這段故事我很感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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